2.二 親愛的主持人(2)
舒一眉對她的工作看得很重,她要養足精神,去對付那場戰鬥。
弟弟悄無聲息地吃完早飯,把牛奶的包裝袋扔進垃圾桶,桌上的麵包屑用抹布掃成一小撮,再划拉到水池裏。他又踮着腳尖走回自己房間,拎起書包,打開房門,閃出身,回手把房門重新鎖上。這時候他才在樓道里把書包背到肩上去。因為書包很沉,背上肩的時候動作幅度比較大,鉛筆盒裏的東西總是嘩啦嘩啦響得厲害,必須出了門再背,才不至於有響聲吵醒熟睡的媽媽。
他走了,一個人上學去了,把長長的上午和寂靜的空間全部留給舒一眉。他邊走邊想像她睡覺的樣子:安靜得像天使一樣的臉,臉頰浮着淺淺的紅暈,嘴唇微微地翕開,呼吸綿長如線,橙花的香氣如輕霧在房間繚繞,裊裊不斷。
他的心裏有一點點快樂,有一點點遺憾,又有一點點悵惘。他的媽媽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她為什麼不像班上大部分同學的媽媽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踩着鐘點準時來去呢?
傍晚,弟弟像一隻在籠子裏關了太久的小鳥兒一樣,沿着長滿梧桐樹的街道往家裏飛奔。他不知道這樣迫不及待地奔回家中是為了什麼。飛奔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要逃離陌生學校和陌生同學的,那樣一種輕微的恐懼。
五月里,南京的梧桐樹已經過了漫天飄絮的季節,樹葉從巴掌大長到了碗口大,葉色濃綠,密密簇簇。麻雀和蟬停留在樹上,只聽到鳴叫,看不見它們的身影。有一些樹枝生長過快,胳膊伸到了街道上空,拚命地要攀搭上對面的樹枝親熱親熱似的。園林局的工程車就會開過來,車上架起金屬的梯子,工人們高高地爬上去,舉起電鋸,嗚嗚地一陣響,玩兒魔術一樣地,沉重的枝幹慢騰騰地墜落,噗地一聲掉落在工程車上,小小的揚起灰塵。街道的上空忽然地疏朗起來,差不多能夠看見夕陽的點點橙紅。
逢到這樣的時候,一同放學的孩子們就會遠遠地站住,全神貫注地工人操作,看梧桐樹枝如何被斷臂斬腿。在學校里悶了一天了,最平常的事在他們眼睛裏都會變得新鮮有趣,會讓他們心裏快樂許久。
可是,即便是這樣的熱鬧,也不能留住弟弟的步伐。他最多停一分鐘,把前前後後的景看一個大概,拔腿又走。就好像有一種無形的牽引,使他的腳步不能在外面停留。
上樓梯,三步並作兩步,一腳跨兩個台階,汗淋淋,氣喘喘。抬手按響門鈴,站着,等綠色的防盜門從裏面打開。然後,舒一眉出現在弟弟的面前,點一點頭,招呼他進來的意思。在弟弟進門換鞋的當兒,她已經自顧走開,去廚房做飯,或者去卧室里找什麼東西。
弟弟並不計較她的冷淡。回到家了,他的心就安了,寫作業也好,玩電腦也好,踏踏實實,塵埃落定。
其實,很長時間裏,家中的一切跟學校一樣令他陌生。舒一眉幾乎很少跟他說話。弟弟來到南京的半個月中,母子兩個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十句,平均一天不到兩句。
比如舒一眉問他:“你吃飽了嗎?”或者:“穿這件衣服會熱嗎?”
又比如她說:“有空你應該練練鋼筆字帖。”
還有:“到睡覺的時間了。”
就是這些。簡捷,明了,中性。
大部分的時間中,她神恍惚,目光游移,好像腦子裏思考着想不完的事,有多到令她應付不過來的雜務。她穿着有凱蒂貓圖案的軟底拖鞋,白底帶紅玫瑰花的睡衣,頭用一隻八爪魚形狀的鑲鑽夾隨便地夾着,在客廳和卧室之間走來走去,碎從耳朵兩邊披散下來,像她的眉眼一樣沉默。有時候她想什麼事想得出神時,身子會軟綿綿地撞上門框,再被門框軟軟地彈出半步。這時她就驚訝地站着,有一點不認識似的看着家裏的門,又惱火,又無奈,那樣一種樣子。碰上偶爾有事要跟弟弟交流,她會預先“嗯……”一聲,好像還要再想一想,下面的話是不是非說不可。
她不太會做家務,所以晚餐一般都很簡單。燉湯是她最拿手的菜肴,也只是限於排骨湯和蹄膀湯,它們輪流上桌,冒着肉類食品濃烈的肥香,不久就使弟弟視喝湯為畏途。一開始他能夠喝一大碗,後來勉強同意喝一小碗,最後他聞到湯味就覺得很飽。經過弟弟小心翼翼的抗議,舒一眉同意不再燉肉湯,改做西紅柿湯,青菜毛豆米湯,榨菜雞蛋湯。舒一眉扎着下廚的圍裙,把滿滿一碗清湯端上飯桌時,總不忘記皺着眉頭抱怨一句話:“你真是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