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隱藏的大拿

第一百八十四章 隱藏的大拿

這話說的功利心十足。

可葉青釉卻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不是她不意外劉老先生追名逐利,而是恰恰相反,她從一開始,就不覺得老先生是追求名利的人。

或許是先有老先生幫着寫訟紙在前,后又有老先生畫作里的自然洒脫之意在後。

葉青釉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老先生會是追名逐利的人,反倒是給人一種生硬的喜好名利之感,似乎是想讓別人覺得他自己喜好追求名利.......

為什麼要如此呢?

這可和老先生原先表現出來的文人風骨不太一樣啊......

葉青釉思考着,手上的動作也沒停,順勢就將那塊饞了許久的鑲棗金絲米糕放入了自己的嘴裏。

老先生話說完后,稍稍後仰,似有些感慨,可半天沒人追問,神色又多了一些莫名:

“你們父女怎麼如今變成鋸嘴葫蘆了?”

葉小娘子的爹是個真正的鋸嘴葫蘆,他雖接觸不多,但也是看得出來的。

但葉小娘子這麼玲瓏心思,又擅揣度的人,也不說話......

這讓他如何往下說啊!

葉青釉頗為矜持的擦了擦吃米糕時唇邊沾染的棗絲,言道:

“老先生自己要這麼說,咱們總不能還說‘老先生說得對’吧?”

“況且原本我就覺得老先生想追名逐利是沒有影的事情,老先生能有如此感慨,沒準就是年輕的時候遇見了什麼事情,沒準......”

葉青釉略一猶疑,想了想,還是在老先生陡然亮起的眼神中繼續說道:

“沒準就是同老先生的髮妻有關。”

畢竟,老先生說改名的時候,也接連提起了這位顯然已經逝去許久的夫人。

但這些,卻是不好細問的。

“老先生想說肯定是會說的,這些咱們問了,先不說冒不冒犯,光說會勾起您傷心事這一點,咱們也不能這麼做。”

葉青釉如實講話說了,末了才將自己的心思也展露出一角:

“況且,誰還沒些歪心思呢?”

“我若直白的同老先生說,我請您吃這頓飯,就是想讓您在字畫上指點指點我,好讓我制瓷雕刻的時候,能更為精進,好將我的瓷器能賣出更高的價.......”

“先生是不是也會覺得我追名逐利?”

葉青釉身量還是矮了一些,累了幾日,想要歇歇,也只能勉強在桌上撐着腦袋,才能不完全趴着說話:

“追名逐利的心,大家都有,不然就不叫做人,而是真正的神仙。”

“可心裏怎麼想,做法怎麼做,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聖人說君子品行具優,可他卻沒有說要怎麼樣才能窺視旁人的內心。”

“如此,依我看,哪怕是心中有惡念之人,若真能表面做出善人的模樣,裝的像,還能裝一輩子.......”

葉青釉輕聲道:

“如此以來,其實也算作是君子吧?”

這話,着實是有些離經叛道。

劉老先生活了七十多載,從未有人在他這個正統的讀書人面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聽了這話,總是疑心對面的小娘子幾乎是明擺着戳着他的脊梁骨同他說,‘你是個惡人,但你裝得像。’

可偏偏,小娘子話里的深意,卻又好似在說,他是個善人,是個君子,不必為自心的困境所累。

這話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許就應了。

可他偏偏確實沒有辦法承認自己是個善人,是個君子。

劉老先生長長,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連原本的端着的酒杯都放下了:

“吃小娘子一杯酒,連帶着成年老本都得翻出來了.......”

葉青釉欲笑,卻只聽劉老先生又嘆了一口氣,繼續道:

“可我不算,我有大錯,所以才急着離開龍泉。”

“我出身寒門,年少就喜讀書,讀書費筆墨,娶妻后家中雜務更是無以為繼,只得為人寫些東西為生.......後來,犯了筆墨之諱,家中遭受巨變。”

這轉折太大,葉青釉一時都挺愣住,但寥寥一句過後,劉老先生又開始說其後續的生平:

“我髮妻與三歲的幼子皆死於我之罪過,只有我僥倖活了下來,我夜深人靜的時候想了好些年,覺得這就是我沒有追名逐利的結果。”

“當時明明有一大筆銀錢放在我的面前,明明我可以攜妻兒可以搬離.......可我,沒有抓住機會,然後害的他們被卷了進去。”

“四十多年,四十多年,我的霖兒若是能長大......其實也得有葉小娘子的爹那麼大了,沒準孫輩,都有葉小娘子這麼大了。”

人間慘事,莫過於骨肉分別。

父女倆除了寬慰,也做不到別的什麼。

只有葉青釉稍稍對劉老先生先前犯下的事情疑惑了一瞬,不過也很快瞭然——

人家想不想說,何時想說,其實都是人家的事情。

這不是她一個外人能夠多嘴的事情。

劉老先生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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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我才化名成為喻榮道人,在龍泉以寫書,賣字,作畫為生,當然,明面上還是替人寫訟狀。”

葉青釉終於有所瞭然,劉老先生那個宅邸很好,折買的價格都在幾百兩銀錢不等,買下的時候,自然更不會便宜。

普通的讀書人只怕是攢不到這些銀錢的。

只怕老先生寫訟狀的收入遠遠比不上前三種,只是由於鬱結於當年的‘罪過’,說不準也是因為什麼‘冤案’招致妻兒之死,骨肉分離,所以才這麼糾結於寫訟狀,既是替自己,也是想替人承明冤屈,博得一個好結局。

如此,才能讓葉青釉見到這樣的劉老先生。

葉青釉心中終於將一切串聯起來,本想開口寬慰,心中年頭一閃,突然暗道一聲不好,開口詢問道:

“老先生.......”

“您急着要將東西賣掉離開龍泉,不會是因為在那張訟狀上面寫了什麼會暴露你自己原先身份的東西吧?”

今早在隔壁宅院中見到劉老先生的時候,劉老先生就特別在意那張訟狀,如今他雖然遮遮掩掩,但也是能聽出來他原先的罪過其實是不小的,不然也不會累及妻兒。

提問,一個對政事有些昏聵無能的縣令,還有隻會溜須拍馬的底下人,對什麼會感興趣呢?

當然是政績!

抓到一個已經定過罪的人,總比起一個下落不明的暗娼政績要更大吧?

等等,好像又有些不對.......

那也沒道理這麼多年都過去了,要冒着暴露自身的危險去拉葉珍金下馬。

除非......

劉老先生當時說一定會好好寫好訟狀,難道是訟狀寫的太好,也會帶出當年的事情?

好像也有些不對......

葉青釉百思不得其解,劉老先生臉色稍稍變化,看着葉青釉半晌,終於還是開口道:

“小娘子,老朽已經七十多歲了,也是真難得,才能遇見用得上老朽的地方,既然答應你要好好寫訟狀,就會好好寫訟狀的。”

“我早就聽聞縣令昏聵,若有人認出我,不也早些將葉珍金那婆子的事情抖落出去,讓更多人知道這事兒嗎?”

這話,已然算是承認。

可,可劉老先生為什麼敢肯定會有人知道是他,並且他的罪過比絕對要比葉珍金要大,肯定會引人重視這件事呢?

葉青釉斟酌一番,又聽劉老先生似是有些看出來葉青釉的臉色,湊近葉青釉壓低聲音繼續道:

“小娘子,你真看錯人了,老朽真不是君子,甚至不能算作一個善人。”

“四十多年前,那時候還是....慶曆,那時候,你還未降生,你爹或許也不太清楚,但......因着我的罪過,確實是死了不少人的。”

葉青釉下意識抬頭同自家老爹對上了一個眼神,兩人四目相對,葉守錢沒聽清老先生的話,眼中是疑惑和茫然,但葉青釉的眼中,具是前所未有的震驚,與驚恐。

四十多年前,慶曆,死了不少人。

這些字眼放在其他人的耳朵里或許意義不明,也聽不出別的什麼。

但放在葉青釉的耳中,卻堪稱天雷轟然作響!

一次性死不少人的事情,在這個年頭,除了瘟疫,就只剩下兵禍動亂!

若要說起四十多年前,那在葉青釉的印象中,最大的一次災禍,就是仁宗時期的慶曆兵變!

北宋建立后,採取“守內虛外”的基本國策,收繳藩鎮節度兵權於中央,“強幹弱枝”,極大地加強禁軍。

又因實行“養兵”政策,凡遇飢荒之年,即由官府派人赴災區,招募大批強壯饑民充軍入伍,以此防止饑民作亂。

因此宋朝軍隊龐大,軍費支出巨大。

然而統治集團的腐敗,加之官吏、軍將肆意剋扣軍餉,隨意役使兵士,亦引起下層軍校和士兵的極度不滿,時有反抗,進而發展為士兵暴動。

真宗在位期間,即發生過王均兵變和宜州暴動。

這些兵變雖遭到鎮壓,但將士間的矛盾依然存在。

直至慶曆年,兵變愈演愈烈,且與農民起義交織一起,他們“陵侮朝廷”,“殺官吏,據州城,盡取官私財物,招募徒眾”,甚至,稱王稱朕,與朝廷抗禮”,給宋朝的統治以沉重的打擊。

那幾場出了名的兵變,恰巧都在四十多年前!

再結合劉老先生反覆說自己是因筆墨而獲罪,葉青釉腦中想法乍現,真是覺得自己都要瘋了。

“爹,勞您給老先生再訂一壺酒來,行嗎?”

葉青釉勉強定了定神,對着自家老爹說出這句話,葉守錢應了一聲,索性坐着也都聽不懂,對自家閨女的決定也沒什麼反對,當即站起身就走了,走之前還不忘將門也合上了。

葉青釉幾乎是在自家老爹一走後,就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嚇了原本還在嘆息的劉老先生一跳。

劉老先生吃了一驚,立馬要來扶:

“小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葉青釉壓根沒準備起,只是也壓低聲音問道:

“劉老先生,你可別告訴我,你當時獲罪的緣由,是因為你寫的......是檄文?”

檄文,古時用於曉諭、徵召、聲討等的文書,特指聲討敵人或叛逆的文書,想要出征,必得有此書,才算是出師有名。

這麼一說,也許品不出什麼,但要是說起,基本都是叛軍寫給朝廷檄文,聲討朝廷的失職,聽的人應該就懂了大半。

不,不該是這樣吧?

葉青釉百思不得其解,但偏偏這種想法又在心中,怎麼也揮之不去。

按道理來說,筆墨之諱基本也沒有第二種緣由,基本也就是因為犯了隱射朝廷的事兒,才會招致禍端。

可普通的讀書人,哪怕多寫些嘲諷朝廷的詩句,也頂多是抓來打幾個板子,再嚴重些,也就是罵的難聽些,沒準才會抓人審理。

劉老先生這種,禍及家人的情況是很少的,更別提明明犯事,卻說自己‘面前有一大筆銀錢,只是當時沒有收’的情況.......

什麼人會資助已然犯下筆墨之諱的人?

又是什麼樣的允諾,才會被劉老先生稱作是‘名利’,與叛軍謀皮,或許能獲得利,但能獲得名嗎?

加上劉老先生說自己沒有去追名逐利,若要非說對面是普通人......

如何說,也是說不過去的!

沒準,是因為朝廷‘招安’不下此人,所以才後期清算的!

葉青釉大驚,劉老先生聽到檄文二字之後,明顯也是大驚,這回不再是神色與言辭中的含糊其辭,而是實打實的駭然,言語之間,連花白的鬍鬚都在顫抖:

“小,小,小娘子,你這,不會也是猜,猜出來的吧?”

真是值得驚嘆。

要不然怎麼說英雄出少年,又說天下英豪如過江之鯽,他劉贇自年少啟蒙起,就被人稱讚為神童,三歲知書,四歲明禮,十六歲更是以詩書通達,名震一方。

可哪怕是這樣,他也不敢說他十二三歲的時候,有葉家小娘子這樣敏銳的洞察力,只要稍稍幾句,只覺自己都什麼醜事都要被洞悉了個乾淨!

兩人各有各的吃驚,兩人就這麼一扶,一跪,好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葉青釉真是被這大消息震的不輕,等反應過來后,腦中就只剩下了一句話——

牛。

牛人。

這回可真是讓她遇見牛人了。

要知道古往今來,能夠寫檄文的人都是什麼人?

無一例外都是文中的豪傑!

檄文這東西,稍有弱項,不但己軍士氣不振,而且還容易被對面抓住把柄,聲討的體無完膚,遺笑百年。

葉青釉雖然沒有特別關注過那些戰役的檄文都是誰所寫的,但是看劉老先生現在非但沒有遺臭百年,反倒是落敗之後才被清算,畢生所遺憾之事也是自己未有追名逐利,導致妻兒身死的事情來看,對方的造詣,絕對是不低的......甚至,很高。

這樣的人.......

葉青釉大大方方,直直白白的將自己‘勢利’的心表露了出來,認認真真看着對面的老先生道:

“老先生,要是這回沒人來抓您,您能將您畢生所學教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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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瓷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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