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十六章 公元2010(7)
還有一則逸聞,可入現代版的《世說新語》。***1990年夏,侯仁之虛歲八十,他帶隊到圍場縣考察,途中在隆化轉車,因為是過路列車,買的是站票。研究生鄧輝心想:侯先生這麼大歲數了,說什麼也要給他搶個座位。於是,待火車進站,剛剛停穩,鄧輝就扒着窗口,縱身往裏爬。侯仁之恰巧站在身後,他怕鄧輝摔下來,便伸手一托。這樣,鄧輝就順利爬進去了。檢票上車,列車員卻攔住侯仁之不放,說剛才那個年輕人扒窗而入,是不軌行為,要受處罰,侯仁之是協謀,予以沒收車票,不準登車。任憑侯仁之怎麼解釋,列車員堅持原則,不予放行。隨隊的老師王北辰見狀,趕忙上前,給列車員一個勁地鞠躬,猛賠不是,末了又亮出侯仁之的身份證明,說“這是我的老師、北大教授、全國政協委員”,列車員至此才高抬貴手,准許他登車。
侯仁之比較具有詩意的一筆,還要回到燕園。1999年冬日的某個夜晚,獅子座流星雨大爆。在北大未名湖南岸的慈濟寺遺址旁,人們看到一位拄杖的老人,靜靜地仰望星空——他就是侯仁之。
深夜一點多,八十八歲的侯仁之依然豪興不減,為陣陣劃過天幕的流星叫好。流星劃過的間隙,侯仁之興許想起了他的弟弟侯碩之,1935年,侯碩之翻譯的一本關於天文學的書,取名《宇宙之大》,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侯仁之曾對人說:“我弟弟有能力,有才華,有人格,想為國家做事。我的弟弟比我強。太可惜了!”1942年,侯碩之從四川北上,在陝西境內慘遭土匪殺害。有一陣子,侯仁之又想到了學潮,他指着面前的空地,對同游者說:“1935年,一二·九運動前的一個晚上,我們燕京大學的學生就在這裏集會。”啊,那一年,侯仁之二十四歲。
屈指算來,侯仁之在燕園度過了六十多個春秋。無數個夜晚,無數顆流星劃過,而在燕園的學術星空,侯仁之更像一顆恆星,熱烈地招展着光幟。
陳省身
陳省身最早引起我的注意,是他和記者們的一次鬥智。那是2002年夏天,國際數學家大會在北京召開,陳省身擔任名譽主席,大會為避免新聞記者的干擾,特意安排他在遠離會場的希爾頓飯店下榻。記者們找不到陳省身,當然不樂意,紛紛給組委會提意見。組委會不得已,只好安排一個專場採訪。那天下午,在希爾頓飯店的一間大廳,擠滿了無冕之王。陳省身滿面春風,有問必答。時間很快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記者們輪番詢問,沒有一點停止的跡象。主持人束手無策,莫可奈何。這時,陳省身感覺累了,他於是提出一個建議:“這樣吧,我提一個歷史上的問題,如果你們回答出來,我就繼續回答問題,如果你們回答不出,採訪就到此為止。”眾位無冕之王覺得一個數學家能提出什麼歷史難題呢,遂表示同意。陳省身掃視大家,慢條斯理地問:“司馬遷是怎麼死的?”
大家面面相覷。司馬遷雖然貴為“史聖”,《史記》雖然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但關於司馬遷的死,歷史向來沒有明確交代,因此,誰也說不出所以然。陳省身勝利了,他含笑離座,欣然而去。
事後,有人向陳省身打聽正確答案,他說:“我猜想司馬遷是被漢武帝殺死的。但是沒有人能夠確認。其實,你看《報任安書》,如果落在漢武帝手裏,豈不是死罪?”
陳省身的推論是有道理的,漢武帝能閹司馬遷,自然也能殺司馬遷。你對一個封建帝王,還能抱什麼幻想?
頗遺憾我未能出席那次採訪,失去一次與陳省身對話的機會。隨後我開始涉獵陳省身的資料,把他與我熟悉的大家作比較。陳省身不喜歡體育運動,可他偏偏又長壽,這事,有點像季羨林。不過,他比季羨林更徹底。舉個例說,季羨林到了黃山,還勉力攀登了三日,領略了奇松、怪石、雲海、日出,興盡而返。陳省身呢,有一年,他和朋友一起游黃山。是日天朗氣清,朋友結伴登山。陳省身卻說:“懶得爬那麼多的石階,上那些陡坡,還是在山下算了。”結果,他就留在山下招待所,看了一場有關黃山的風景電影。陳省身自嘲:“一個人到了黃山,只看一場電影就回頭,也算是一個紀錄。”在陳省身看來,攀登科學高峰,其樂無窮,而攀登黃山呢,卻需要勞筋累骨,且氣喘吁吁,大不愉快。既然如此,乾脆免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