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3章 西部的車輿(1)

8.第3章 西部的車輿(1)

我們去看昌耀的時候,他那時候大約已經有病。***不過我們不知道,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那個西寧的夏天一切都有些怪,天是灰白色的,街區里亂糟糟的建築是灰白色的昌耀先生那件洗舊了的白襯衫也是灰白色的,當然,灰白色的還有他的臉色。他住在一間破舊的房子裏,面前擱着一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擱着幾張白紙和一支筆。他大約意識到了自己的寒酸,所以自自語地說:“有一口飯吃,有一張桌子寫作對一個詩人來說這就足夠了!”

我們要給他錄像,要他在白紙上寫上幾行詩,然後朗誦。那朗誦時的語調也很奇怪,南方口音,但是嗓子裏像嗆了一口沙塵一樣,有一種西部人才有的滄桑感。那天他朗誦的大約是《西部的高車》。這詩是這位西部詩王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一年以後昌耀先生去世。據說他是得了癌症以後,一因為疼痛難忍,二因為無錢醫治,於是從醫院三樓的陽台上跳下去,自行結束生命的。我是在烏魯木齊旅程中,得知他死去的消息的。尚留有文壇的最後一點真誠和激的新疆詩人們,惺惺相借,在一個叫“一心書店”的地方開一個“昌耀之死報告會”,悼念他和研究他。這樣我便知道昌耀死了,因他的死而形成的文壇的空虛感我立即就感覺到了。我向這些新疆的朋友們致敬。我在那時還想這個世界真不公平,有人從文學這個行當中獲得了那麼多的好處,有的人卻貧病至死。又過了一年後,北京開一個會陝西作家恰好和青海作家分在一個組討論。這樣,我得到了青海代表團送給我的一本書,書名叫《昌耀詩文總集》。我幾乎是懷着膜拜的心,打開這本厚書的。在開始閱讀之前,我請青海的作家們在書頁上簽名,我說昌耀先生已經不可能簽名了,那麼你們來簽吧。這樣,書的扉頁就留下了“曹萍、董生龍、風馬、梅卓、班果、察森敖拉、陳堆、高寧”諸位朋友們珍貴的手跡。而我,在空白的地方寫下下面這段話:“2001年12月20日參加作代六次會,青海代表團送我《昌耀詩集》。握詩集在手,不勝感慨。遂請青海代表團的朋友們悉數簽名,以志紀念。高建群。京豐賓館。”

這些事做完以後,我打開這本書。我從目錄上找到了《高車》,然後直奔它。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車。從北斗星宮之側悄然軋過者是青海的高車。而從歲月間搖撼着遠去者仍還是青海的高車呀。青海的高車於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於我是巨人之軼詩。我讀着這些詩,眼前出現他那有着南方口音,拖着腔,沙啞着喉嚨,抑揚頓挫地誦讀這詩的景。俄羅斯詩人普希金說:“我用詩歌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紀念碑,在通向那兒的道路上,青草不再生長!”

而我在這想說的是,我們的有着悲慘身世的詩人昌耀,他亦為自己建立了一座紀念碑,這就是“青海高車”的形象。當我讀到“青海高車於我是巨人之軼詩”的話時,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有些人是能夠預知自己的死亡的,比如昌耀,他早在年輕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命運如那流連顛簸的青海高車。話到這裏時,我還想起前些年死去的王小波,其實王小波的小說的字裏行間,也都在向我們強烈地暗示着他的不久於人世,可惜粗心的我們忽視了。我這篇文章寫的是西部車輿,這文章從青海高車談起。誰知道一接觸昌耀先生這個話題我竟在其間流連了這麼長時間。車在走着,缺了滑潤油的車軸吱岐作響,我得往前走了。關於昌耀先生這個沉重的話題留在別的地方再說吧!青海高車,它有着兩個極大的木輪子。那木輪子是什麼木質的,我不太清楚,不過一定是那種最堅硬的木質的吧。這輪子還包着一些用鑄鐵打造的鐵環,以增加它的堅固度。車輪上的輻條,也是木質的。有一個木的橫杆,從兩個車輪的圓心穿過,這叫車軸。一個小小的,像兒童玩具一樣的木車廂,就架在橫杆上。車的尾巴很短,車的轅桿則很長。兩根轅桿,誇張地向前伸去。那轅桿里通常塞着的是一頭大馱牛,有時候還會是一匹步履蹣跚的馬,或者一頭馬騾或驢騾。在我的北方行旅中,我許多次看到過這青海高車,從遠處的地平線上蠕動着駛過。距離將次要的東西減化了,我的眼前只留下滿地的鵝卵石,不太清晰的地平線,然後是遠處緩緩行走的兩隻大輪子,兩根長轅桿3那時我曾經想,為什麼要誇張地造這麼大的輪子呢?我的結論是:一、青海亂石大如牛頭,在這樣的亂石中行走,輪子得大一點才不會被卡住;二、輪子大了能碾出路,天地太遼闊了路途太遙遠了,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呢?所以匠人們造出這樣大的輪子來。至於青海高車的轅為什麼那麼長,我則一直想到今天,還沒有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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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地平線(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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