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2章 額爾齊斯河流域的墳墓(2)

4.第2章 額爾齊斯河流域的墳墓(2)

關於這個,我請教過一些中亞史學者,被認為是墳墓標誌是其中說法之一。***當然還有另外幾種說法,一種是,這是突厥人祭奠草原神的一個標誌物,一年一度,游牧者集中到就近的一個草原石人前祭奠。另一種說法是,這是一個類似農耕文化中界樁之類的東西,即突厥人一個部落與另一個部落中放牧草原時的界線。這裏還有一種說法,即草原石人是牧人從額爾齊斯河邊的牧場向阿爾泰山高山牧場轉場時,豎在轉場路途上的路標。在以上說法中,我寧肯相信第一種。在天十分的高,地十分的闊,而你一個人寂寞地行走中,馬兒有時候會把你帶到一個草原石人的跟前。它兀立在那裏,凝重,孤獨,永恆,這時你惟一能做的事是脫帽以禮,向歷史致敬,向歲月,向那個像風一樣曾經從這塊土地上掠過的民族致敬。不久前看中央電視台的一個關於契訶夫的專題片,片中除了草原、白樺林、西伯利亞原野上的路之外,頻頻出現的就是一個草原石人。在那如泣如訴的音樂中,影片以草原石人開頭,最後結束時,又以石人退出我們的視野。那石人,孤獨地站在一片深色的草原上,像瑪雅人一樣熱淚漣漣地守望着歲月。當然石人不會流淚,流淚的是看着這契訶夫的草原石人的我。阿勒泰草原上主要的居留者是哈薩克人。哈薩克是一個漂泊的游牧民族,馱牛背上一束支架,一頂帳篷,便是他們的永恆的家。家是簡陋的,是移動的,但是墳墓是富明堂皇的,是永遠地固守的。額爾齊斯河兩岸,有着許多哈薩克人的墳墓群。這墳墓成為河流、綠色林蔭長廊、牛羊群和流動的帳篷以外,相雜其間的一道最美麗的風景。樓蘭人將亡人棲息地叫“瑪扎”,維吾爾也將這叫“瑪扎”,哈薩克人我不太清楚,大約也叫“瑪扎”吧。由於長期生活在同一塊地域,對事物的許多叫法都是通用的。哈薩克人的墳墓,迎門的地方,通常有一座高大的碑子,上面簡略地記錄著死者的生平。墓碑後邊,是一座用水泥做成的白色棺木,與墓碑成丁字狀平整地安放在地面上。去年到阿勒泰,我曾拜謁過三座這樣的墳墓群,一座是在阿勒泰城附近的額爾齊斯河邊,一座是在布爾津城的城郊,一座是在比利斯河邊。我虔誠地走近,獻上我的祝福,我對他們說,你們是人類的祖先,也就是我的祖先。比利斯河距我的白房子,直線距離是十公里。那個村子曾有一個叫賽力克的人是我的朋友。許多年前,我從邊防站的菜地里往回走,這時背後趕來一位腳蹬馬靴,下身穿着動物血染色的皮褲,上身穿着寬大的黑燈芯絨上衣,頭戴一頂三耳皮帽的哈薩克牧人。他顫巍巍地騎着弓走來,背後遼闊的草原做他的背景。他活像一座活動的山峰。“你是內地來的巴郎子嗎?我叫賽力克,我和你們站長認識!”

賽力克走過來,沒有下馬,只輕輕一提,便把我提到他的馬背上了。我坐在馬屁股上,抱着賽力克的腰,小黃馬顛着碎步,趟着沙子,向邊防站走去。賽力克已經去世。在比利斯河邊,當我向路旁的一個哈薩克小孩詢問賽力克在哪裏時,他指了指那片墓地。沙土很虛,車子無法開過去,於是我下了車,孤身一人向那片還殘留着一點夕陽餘暉的墓地走去。河邊那個被稱作薩爾布拉克的小村,隱在胡楊林中,墓地就在村子的旁邊。我走到賽力克的墓地跟前,手扶着那白色的雕花欄杆,一個人呆了好長時間,恍惚中,耳畔響着賽力克的聲音:“你是剛從內地來的巴郎子嗎?”眼淚靜靜地流下來。直到暮色四合,我才離開。臨離開時我點燃了一支煙,然後將煙支夾在那雕花欄杆上,以此作為我的祭奠。回民族遷徙中原,如果走旱路,這裏也是他們頻頻光顧的地方。回族的零星的遷徙是在唐,而大規模的遷徙是在元。明時,絲綢之路堵塞,他們就改走水路,從福州那一塊地面登陸了。在額爾齊斯河流域,零星地還可以見到一些回族人的墳墓群。回族人將墓地叫“拱北”。

我所見到的拱北,大約不是當年遷徙者們留下來的,而是後世這些仍然在額爾齊斯河流域定居的回族兄弟留下的。因為回族人的拱北,它的地面上的標誌物通常是用土坯壘成的,這土坯經些風,經些雨,經些雪,便會坍塌,重新與大地融為一體。我寫過一郜叫《白房子》的小說。小說中的男主人公馬鐮刀,就是一個回族人。小說是小說,不可當真,不過我的這部小說,卻幾乎沒有虛構的成分。比如說吧,白房子邊防站的第一任站長,確實姓馬,確實是回族,確實曾在邊界線上留過一個悲壯的故事。邊防站的後門外邊有一條喀拉蘇乾溝。乾溝的岸上有一塊回族人的墳墓群。墓群不大,每一個墓穴都是用土坯牆圍起的,墓穴上面同樣地是用土坯壘成很矮的菱形。我在白房子的那些年月,短牆大部分已經坍塌,只留下些牆根,證明這裏原來曾經是牆。墓穴上的土坯也幾乎都坍塌了,亡人埋得很淺,能看見已經灰的裹屍布。我在小說中曾經寫過老站長和他的屬下們的死亡。我現在已經忘記了這是虛構還是真實的生。既然他們死去了,總該有個歸宿才對。當年,我幾乎每天都要騎着馬,從這座拱北經過,可是我就是沒有把它們和當年那場邊界衝突聯繫起來。這一次,也就是2000年重返白房子時,當年輕的、朝氣蓬勃的站長領我來到這裏問我喀拉蘇乾溝這一塊廢墟是什麼時,突然像電擊一樣我說:那也許是你的第一任站長,馬鐮刀及其二十個士兵的墳墓。較我當年,這拱北已經完全坍塌,與大地混淆不清了。只有一堆堆白色的鹼土,堆在那裏。而在拱北的旁邊,嘻拉蘇乾溝的堤岸上,一棵白楊樹斜斜地站在那裏。很遺憾,在我的額爾齊斯河流域的行旅中,沒有能見到蒙古人的墳墓。我不知道這是我的腳力有限,還是那散包建在更尚更遠的草原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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