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B章(一)(3)
在松陵村,景炳緒不算是財東,只能算是殷實人家。景炳緒的家產是靠幾代人賣炮、做小生意積累起來的。到了民國初年,景炳緒名下有三十多畝土地,四頭牛,一輛木軲**車,一輛獨輪手推車,一座前庭房后樓房(木面大房)的四合院子。景炳緒疏財仗義,為人豪爽,在村裡很有人緣的。
在景炳緒三十多歲的時候,他的炮坊里也出過一回事:兩個僱工在毛邊鍋里烘乾捻子葯的時候,沒有掌握好火候,捻子葯着了火,燒了烘捻子葯的兩個小夥子的面目。當時,景炳緒的父親給了兩個小夥子每人二石麥子就把他們打走了。為此,松陵村人指責景炳緒的父親做事太過分,太不近人。年關將至,家裏的麥草垛子和牛棚同時着了火,等兩頭牛燒死了,村裡人才來救火。景炳緒的父親認定是那兩個燒了面目的僱工放的火卻拿不出證據來。有人來安慰景炳緒的父親:這就好得很,假如他們點着了你的炮坊,你的大災難就來了。景炳緒的父親一想,這話不無道理。在以後的幾年間,他一直提心弔膽,擔心這倆個僱工來報復他。這件事,對景炳緒的刺激很大————父親的做人是他的活教材,他不能像父親那樣吝嗇、刻薄、毫無人。年過五十以後,景炳緒悟透了人生,他覺得,只有積善積德才能積福積壽。事成敗,三分人為,七分天意。這個“天意”不是死的,而是一個活物,是人的一切作為的執掌者,如果做事常善,天就佑你;如果做事太短,天就罰你。尤其是他們這些做炮的小手藝人,即使有創家立業的抱負,有貪財占色的**,有執掌村事的野心,一聲炮響,一場爆炸,一切都會化為烏有,抱負、**和野心隨着灰飛煙滅而被粉碎。活到了五十三歲,景炳緒歷經了松陵村幾家炮坊的十幾次爆炸,有幾次爆炸簡直是鬼使神差,防不勝防,橫禍似乎是伏在茂密的野草中的一隻狼,猛不防,撲出來就把路人咬倒了。景滿義的炮坊爆炸以後,他把滿倉叫到跟前來,給兒子檢討了自己的為人,他說:“娃呀,肯定是咱的先人把虧心事做得太多了,在我手裏遭到了報應。肯定是我做了缺德事,老天在懲罰我。”二十二歲的景滿倉不知道怎麼樣勸父親才好,他說:“爹,你不要把啥瞎事都攬在自己身上,你的為人松陵村人是知道的。咱以後把事做長善就是了。”景炳緒說:“只要你這樣想就好。”景炳緒不只是將禍福和善惡聯繫在一起想事,而且,用這樣的觀念來教育兒子常懷善心,處世為人,德行為重。
在給嫂嫂治傷的日子裏,景滿倉成了景家和鮑家兩家人的主心骨。鮑銀花是他從鮑家莊接來的。景滿倉把自己的心分成兩半,一半在嫂嫂身上,一半在銀花身上。他步履匆忙地奔走在縣城一家藥鋪和松陵村之間,西北風像鞭子一樣在他的身上抽打,腳下的路面凍得踩上去出了硌人的聲響,他仰起頭,迎着風,顯得十分沉靜。那時候,鳳山縣城裏沒有一家醫院,坐堂的醫生在藥鋪後面開了兩個房間接診,朱翠蘭就住在接診的房間裏。景滿倉在藥鋪里照料幾天嫂嫂,又回來陪銀花。銀花將景炳緒兩口以爺爺和婆婆(祖母)相稱,晚上卻不願意在他們的炕上睡覺,她非要和景滿倉睡在一起不可。銀花一旦從睡夢地里驚醒就哭喊着要爹要娘,她將景滿倉緊緊地摟住,用頭抵在他的胸脯上,彷彿在尋找依靠。景滿倉摟着她,用好話哄她,直至她在啜泣中漸漸入睡。有一天,景滿倉從縣城回來,覺銀花站在院門前的麥草垛子跟前,看着遠方,無聲地流眼淚。景滿倉一把將銀花攬過去撩起自己的棉襖把她的一雙凍得紅的手捂在自己的胸脯上,他撫摸着她的頭說:“銀花,你要哭,就放聲哭,不要憋,哭吧。”銀花還沒有哭,景滿倉自己卻淚流滿面了。
也許是由於砍胳膊的斧頭不幹凈的緣故,朱翠蘭的傷口化膿了,看刀傷的中醫給景滿倉說,要保住朱翠蘭的命就要把她的胳膊鋸掉一拃長。景滿倉沒有和父母親商量就自拿主意同意坐堂中醫拿出的方案。由於中醫的麻醉不夠徹底,朱翠蘭鋸胳膊的那天夜裏的哭叫聲如同冰碴一樣寒心。朱翠蘭被捆綁在一張木板床上,斷臂處也被牢牢地固定着。中醫的鋸子彷彿是在一段木頭上鋸,景滿倉眼看着血水從鋸子下滴淌。眼看着鋸齒把嫂嫂胳膊上的肉絲扯過來扯過去。鋸子無地蹂躪着嫂嫂的**,血肉模糊的胳膊像女人手裏的一團爛抹布,尤其是鋸子在骨頭上出的響聲如同一把大手在人的心上抓。朱翠蘭臉色蒼白,額頭上汗珠滾滾,她用牙咬着一段鐵板,雙眼一睜一睜的,眼睛裏的光芒反映出了疼痛的程度。朱翠蘭口裏咬着的鐵板突然掉了,她頭一偏,一口咬住了滿倉的胳膊,不然,她會將舌頭咬斷的。由於她咬得很狠很緊,景滿倉叫了一聲,剎那間,滿頭大汗。景滿倉疼得受不了,鎖緊眉頭,拿牙咬住了下嘴唇。景滿倉在那一刻不可能顧忌這個受難的女人是他的嫂嫂,他伸出胳膊去攬捆綁着的嫂嫂。朱翠蘭的牙上不停地使勁,試圖減輕疼痛,景滿倉疼得彎下腰俯下身子將臉龐貼在了嫂嫂的臉龐上,嫂嫂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臉,他也哭了,兩個人在淚流滿面中忍着疼痛等待中醫做完了手術。景滿倉從地上的血污中撿拾了一塊鋸下來的碎骨頭片裝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