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B章(一)(2)
後來,朱翠蘭一回想起當時的景就毛骨悚然,簡直不可思議。***
朱翠蘭記得,當時,她吆喝了一聲老驢,伏下身子用手在碾盤上正在刨動。而此時在炮坊內,鮑玉山的兒子和另外一個僱工正在插捻子,景滿義和鮑玉山抬着筐子用一桿大稱稱炮葯,鮑玉山的女人用木杴給筐子裏裝葯。朱翠蘭回過頭去抬眼向沒有安裝門窗的炮坊里一看,鮑玉山沒有拉住秤錘,秤錘順着黒桿大稱向下溜去了——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秤錘底下就是鮑玉山女人正在裝筐子的炮葯。朱翠蘭老遠驚叫一聲:“秤錘!”她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嚇得不知所措,木然地站在原地,挪不動腳步,她只記得,戴着眼罩的老驢把她撞倒在碾道里了,此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等她醒過來時,她的左臂壓在了碾盤底下。肯定是秤錘掉下去砸着了炮藥引爆了做好的鞭炮————稍微的疏忽大意就釀成了一場災難,大小五口人的性命一剎那間變成了煙塵。
五口棺材在景炳緒的院門前一字排開。死亡的氣息像扇動翅膀的烏鴉在松陵村上空盤旋。悲愴的嗩吶聲猶如掛在房檐上的冰柱一樣,看一眼就心寒。村裡人幫忙打墓,七天後,掩埋了五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景炳緒像安葬家族裏的任何一個長輩或同輩一樣,禮數很周到。棺材來不及做,就派人去縣城的棺材鋪抬了五副棺材,在縣城裏同時買了兩匹白布,給親戚家或族人每戶五尺白布。給這五人每人一份奠單:哪天出殯,幾時下葬,哪天頭七,哪天三七、五七,哪天七七(停七),都寫得清清楚楚的。在停放棺材的席棚前,是五副訃告。景炳緒請來的陰陽先生在景家的墳地里給五個人看了墳墓的方位,並且用钁頭勾勒出了墓穴的具體位置。出事的當天晚上,吹手嗩吶就去村外的十字路迎接。出殯那天,景炳緒吩咐家裏人推來了一推車鞭炮,鞭炮從景炳緒的家門口一直放到了墓地上,鞭炮聲如同紙錢一樣一路飄蕩着。
對於炮人來說,死幾個人似乎是很平常的事,松陵村人只在嘴上念叨了幾天就將轟然而響的爆炸丟在了腦後又從從容容地走進了自家的炮坊————在松陵村,做炮的不只是景姓人家,還有賈姓和蒲姓。
兒子景滿義的離去對景炳緒的打擊不小,他的目光獃滯無望,眼淚無聲地順着臉頰向下流。安葬了兒子的當天晚上,景炳緒拄着一根木棍到了墳地。他坐在兒子的墳頭上,吃一口煙,放一隻鞭炮。景滿倉循着鞭炮聲攆到墳地里來的時候,景炳緒被淚水濡濕了的鬍鬚已凍成了干橛橛。景滿倉背起凍麻木了的父親向回走,伏在兒子的脊背上,景炳緒放聲乾嚎,一面哭一面叫著兒子滿義的名字。回到家,他叫景滿倉把家裏剩下的所有鞭炮都在院門前點放了。
景滿義是景家炮人中最能幹的一個。他五六歲的時候就跟着爺爺學做炮,爺爺將做七層炮的手藝傳給了他————這是景家炮的獨門手藝。七層炮集花炮於一身,看起來如同一個長方形的掛燈,隨着炮的點放,每一層亮起一個戲劇人物的造型————張飛、關羽、穆桂英、楊六郎等等。第一層的戲劇人物隨着炮響衝上天空后,第二層被自動點燃,又是炮響,又是閃亮的戲劇人物,接着第三層,第四層,一層又一層都是自動燃放。躍在夜空中的戲劇人物如炮聲一樣響亮,而一層一層的炮聲又如戲劇人物一樣栩栩如生————這真是絕活兒。
清代道光年間,景家的七層炮到美國三藩市去展示,引來了外國人和當地華人的一片喝彩。隨着景滿義的離去,景家的七層花炮就斷根了,因為,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七層花炮是怎麼做出來的,惋惜的是景滿義沒有把他的這手絕活兒傳給他的徒弟們。
為炸死的四個人的賠償問題,景炳緒和賈姓、蒲姓的族長生了爭吵。開初,景炳緒打算給這四個人每人賠償十五石麥子。賈姓和蒲姓的族長提出,賠十石就足夠了。如果賠得太多,他們的炮坊以後炸死了人,景炳緒的賠償無疑就是參照了。他們不是拿不出來,而是不願意把人命價抬得那麼高。景炳緒覺得賠十五石也不多,他說,人家一條命是不能用麥子來折算的,麥子一料一料可以從地里生長,人的命只有一回,命沒了,啥也沒有了,啥東西再值錢也沒有命值錢。景炳緒不顧賈姓和蒲姓族長的阻攔,按自己的意願去賠償。結果,不是十五石,他後來給死者每個人賠了十八石麥子。家裏的麥子不夠賠,他賣了三畝三分庄南的好地,了結了這件事。鮑家家族裏的人不願意養活鮑玉山留下來的女兒鮑銀花,景炳緒就將鮑銀花接到了景家來,十一歲的女孩兒從此就成為景家的一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