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錦繡谷之戀(28)
辦公室里難得的寧靜,全部的人都在,全部的人都在伏案工作,工作得這麼專心,這麼投入,鳥在窗外叫着。她不知該怎麼宣佈自己的到來,她卻看見了正對着她所站立的門口,是幾級台階,台階通向主編辦公室,當時,副主編就是站在這級台階上對她說,有一個筆會,在廬山召開,你去一趟吧!她的心悠了一下,好比小船在水裏失了舵似的。然後又穩住了。她壓着心跳,走進了兩步,這時便有人抬起頭,是小張,卻是背對着她,抬頭是與對面的老李說話,等老李抬起頭來,才看見了迎面走進的她。老李站了起來,說道:\"你回來啦!\"然後,小張回過頭來了,陽光輝煌的南窗下的老王,也站了起來,大家都回過頭來,紛紛朝她點頭,微笑,說:\"你回來啦!\"接着,小謝從北窗底下跑出來,向她問道:\"你到哪裏去了呀?\"她驚異地望了小謝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這時,便有兩三個人一起告訴道,她是去廬山參加個會議回來了,小謝恍然大悟,說以為她是病假了呢!她方才想起,她走時,小謝正做了人流手術,在家休養。她忽覺得掃興起來,勉強應酬着走到那扇燦爛的窗下的自己的座位面前,桌子上很乾凈,老王每天都順手給她擦上一把,走時沒看完的一疊稿子放在中間,最上面的一篇揭開着,揭到第十二頁,是用碳素墨水寫得濃濃黑黑,方方正正的一種字體,摸上去,上面有一些粒粒屑屑極細極薄的灰塵。她聽見大家在說:\"好快啊,真正是一眨眼的工夫。\"一陣騷動之後又恢復了平靜,各自埋頭工作。只有老王還在輕聲對她說,這些日子有誰來找過,有誰來過電話,他又是如何一一地作了答覆與問詢,並且都記錄在當日的日曆上了。她道着謝,便去翻枱曆,一邊在圈椅上坐了下來,圈椅也被老王揩拭得乾乾淨淨,她沒有顧慮地坐了下去。朝後翻着日曆,老王將當日的來人來電都記錄在上,清清楚楚,一絲不苟。她翻到了她走那日的那頁日曆上,上面有她用鉛筆寫的字:去廬山——不知道為什麼要畫一個破折號。她手裏捏了薄薄的幾頁日曆,心想,這便是全部了,還有那頁稿面上的一點兒灰塵,這就是這十日的全部了。她滿腹惆悵,慢慢地將日曆一頁一頁翻回去了。老王早已埋下頭看稿了,一手拿着一支圓珠筆,一手扶着一杯茶,茶裝在一個套了玻璃絲套的玻璃瓶里,沒蓋,裊裊地升着熱氣。她翻完了日曆,便去拉右邊的抽屜,她知道她不在的日子裏,收總是將信放在右邊第一個抽屜里的。抽屜里果然有一摞信。她慢慢地拆開,一封一封地看。有一隻蒼蠅在玻璃窗的外面爬,它的細細的茸茸的卻有着億萬隻骯髒的細菌的腳神奇地攀附着光滑的玻璃,出嗞嗞的聲響,好像有一把極細極細的鋸子在划著玻璃。老王輕輕站了起來,走到牆角熱水瓶跟前往玻璃瓶里添水。蒼蠅後面,是從很遠的西北地方移來的一棵高大的泡桐,透過泡桐已經稀疏了的葉子,隔壁院落里那一幢紅磚小洋房牆上的爬牆虎有點蒼黃了,半圓形的陽台的鐵欄杆上,晾了一床小花被,尖頂的頂樓開着窗戶,窗戶里露出半個身影,像是個女孩兒,似乎穿着藍色的背帶裙,低着頭長久地不動一動,好像在看一本書。郵遞員在院子的鐵門外沒有聲音地叫着,然後有個女人匆匆穿過院子去開了門,郵遞員便走進院子,站在院子中央,昂起頭,依然沒有聲音地叫着。那頂樓上的身影依然不動一動。
她將所有的信都看完了,心裏便像脫了底似的,一下子變得虛無起來。她知道自己在等他的信,雖然她很知道他絕不會這樣快就有信來。她覺着很累,而且灰心,靠在椅背上,默默地計算着他回家的途中需多少時間,從他的地方到她的地方,一封信尚需多少時間,算過之後,心裏稍稍寬解了一些,卻再提不起精神來。她懶懶的,覺得有些暗淡。早上那股子新鮮勁兒,不知到哪裏去了。他陡地遠去了,他的注視模糊了,失了他的照拂與督促,她便有些消沉。工間操的音樂響了,人們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紛紛走動着,椅子在打蠟地板上滑來滑去,就有幾個人走到她身邊,向她問這問那。她壓抑着不耐煩的緒,努力使自己振作,描述着廬山的景色。她的心隨着她的描述不斷收緊着,她的每一點滴廬山印象都與他的記憶連接在一起,合為一體。因此,她每一點描述都將他從景物里剝離出來,讓他獨自兒留在她心裏,在她心間的山水處徘徊。她不斷地被勾起對他的想念,可是,沒了他目光的照射,她的想念便落了空,單相思似的,叫她又委屈又難過。副主編從辦公室里出來了,看見了她,讓她在工間操之後上他那裏去彙報一下,隨後便徑直走到陽台,認真地隨着音樂原地踏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