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錦繡谷之戀(27)
等到丈夫回到家,看見小別的妻子恬靜地睡着,他滿心地想喚醒她,將這十來天裏積累了許多的事與她交談。可他又不忍。因他覺着睡著了的妻子是比任何時候都可愛的,再說他是長久長久地沒有見過她這樣恬靜的睡容了。他便開始躡着手腳燒飯。她是被一陣飯的焦香熏醒的。她睜開眼睛,看見丈夫在笨拙地剝一隻洋蔥,心裏有些感動,暗暗誓,再不脾氣,再不嘮叨,一定要平心靜氣,一定要溫存和平,猶如她在山上的時候。山是那麼遙不可及,她在記憶里搜尋着山,卻搜尋不到,只有濕漉漉的霧氣。有一雙眼睛穿過霧氣注視着她,她絕不能叫這雙眼睛失望,覺得不認識她了,覺得認錯她了,她要好好地保護着她留在這雙眼睛裏的影像。
這是一個溫柔繾綣的夜晚,細雨沒有間歇地在窗外沙沙着,收拾乾淨的房間被吸頂燈乳白色的光環照耀着,格外的寧靜。沒有人來敲門,只有風,有時吱吱地推着門;電視裏正轉播着女排的球賽,緊張地襯托着室內和緩輕鬆的氣氛。她與他徐徐地講着廬山的所見所聞,心裏同步地放映着與他同在的景,他是那麼自然地浮現,不用費力,浮現得又是那麼不多不少淡淡泊泊的一層,不至打擾了這時候的和諧的心。丈夫不時插嘴告訴一些近日家內家外的瑣聞瑣事。五斗櫥上的時鐘嚓嚓地走着,煤氣灶上的水嘶地吐了一口氣,他便走出去灌水,水咕嚕嚕地灌進水瓶,然後他又從廁所拿出拖把拖去溢在地上的水跡。等他忙完這一切,再走回來,坐在床頭的藤椅上,與躺在床上的她繼續聊着閑話,全是閑得不能再閑的閑話了,沒有一點兒有意義的,須銘記的,可卻織成了一個和平而愉快的夜晚。丈夫心滿意足地上了床,一拉滅了燈,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一夜晚,他們其實是有三個人相守着,是三個人,而不是兩個人。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裏,他們都將三個人,而不是兩個人在一起和平地相處着,不會有風波與糾紛,所有的風波與糾紛全因了那第三個人的隱身的在場而煙消雲滅。丈夫只是隱隱地有些奇怪,妻子突然變得平和了,可是他願意妻子有這樣的好性子,懷着一種僥倖似的心理,享用着妻子的好性子,別的,他不願去多想了。
第二天,她踩着一地的秋葉去上班了,他好像隨着她也去上班了,他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了她,連一片落葉從她額前滑下也沒有放過。她的手,她的腳,她的額,她的頰,時時處處地感受到他目光的照拂,他的目光猶如和陽光同在,合成了一束,穿透了一切,即使被烏雲遮住的時候,也化作了天光,漫了下來,披了她一身。到了夜晚,就如太陽將光芒寄託給月亮一樣寄託了他的目光,無論陰晴圓缺,總不會伸手不見五指。只要世界尚有一絲光明,那便是他的目光的照拂。就這樣,她歡欣鼓舞地踩着一地的秋葉去上班了。兩邊的梧桐樹在她頭頂牽起手來,枝葉有些凋零,袒露出俊秀而蒼勁的骨節。藍天在縱橫交錯的枝節後面,斑斑駁駁地閃爍,她好比走在了一條彩穹畫壁的長廊。她懷着新鮮好奇的目光左右顧盼,馬路對面,有一個年輕的媽媽,抱了一個孩子,孩子唱歌似的啼哭道:\"我不要去託兒所,我不要去託兒所!\"母親絮絮地勸說。哭聲在母與子身後的陽光斑斕的道路上留了很久,嚶嚶地響着。她看見了前方,像一艘輪船一樣的四層的樓房,奶黃色的牆壁上爬了一些水跡,暗影似的。秋天極清澄的陽光洗着它,它的污跡退去了,它竟那麼新鮮明亮,舷窗般的圓形的窗戶灼灼地反射着陽光,猶如一列雪亮的鏡子。綠色的圍欄里有一盆美人蕉,開了鮮紅的花朵。她在樓前停了一下,眯起眼看着這幢她進出了有十個年頭的樓房,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它似的,然後她在心裏說了聲:\"我到了。\"便走上了台階。
這一路上,她一直在心裏自說自話着,悄聲細語的,她不能讓佈滿了她周圍的他太冷落了,她要與他聊些什麼,才不至辜負他對她的目光。大樓里很靜,她晚到了半個小時,她是有心晚到半個小時的,她有心無心地希望能有個小小的歡迎的場面,至少,也應使大家注意到她的歸來。她歸來了,她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之後歸來了,她終於回來了。她輕輕地走上樓梯,心跳了,手心微微地涼,她覺得她是很遠很遠,很久很久地回來了。她扶着光滑的扶手,扶手上一些水跡,她將水跡抹去了,扶手被她的手推后,她像是自己升上了樓梯。她聽見門裏有腳步聲,卻沒有走出門外,只是在門裏響着。她走完樓梯,走進了寬闊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