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荒山之戀(9)

9.荒山之戀(9)

春遊,老師帶着上花果山,爬到了水簾洞,都嫌水簾洞太小,太不威風,哪像個美猴王的大殿。她卻硬爭,說洞口小,是讓後人給堵了;裏面可又深又大,因為盡有人在裏頭做不要臉的醜事,玷污了聖地還壞了風氣。她是從叔叔那裏聽來的。大伙兒好奇,問道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事,要到這洞裏來做,她不屑地冷笑,笑他們連這個也不懂。其實她自己也並不知道。有個小男生不信,還和她爭,她看他有趣,就說咱們一起鑽進去看,敲那石壁,如是堵的,就該是空空的回聲,如不是,那聲音就該是實的。

於是兩人便鑽了進去,敲那石壁。小手拍在石頭上,還沒打耳巴子響亮,她便說:\"聽呢,可不是空空的聲音。\"小男生細聽一回,正糊塗,不料女孩兒冷不防在他傻笑着的嘴上親了一口,只覺嘴唇熱了一下,濕了一下,不懂是什麼意思,女孩兒卻緋紅了臉,趕緊地退出了洞口,去追隊伍,心口咚咚地跳,十分快樂。

花果山,既沒有花,也沒有果,荒荒的一座山,連人影都沒有。

十五

西去三百里,有個小小的縣,明明靠着濟南府,卻屬於南京府管轄;明明是離黃海近,偏偏叫個青海,叫人笑掉了牙。

城裏有個小雜樹林,林子裏天天早晨有人練武,吊嗓,習琴,二胡哭似的唱。

十六

那時候,大中小學,通通停了課,鬧革命了。

十七

家裏來信,爺爺被造反派揪去,已經七天七夜沒有音信;父親病在床上;弟妹幾個全成了黑五類,天天在學校挨訓;大哥那邊也沒有消息……望他回家一趟。如有黃豆、玉米什麼的,能捎就捎上點兒。信是四弟瞞着母親寫的,要強的母親是絕不肯向兒子求援的。

他連夜趕到北徐州,扛了一麻袋的大米和小麥(他半年的口糧),輕輕巧巧地在站台上走出了節奏。火車嗚的一聲開了,穿過薄薄的晨曦,向南去了。天黑時分方才到家。母親怔怔着,幾乎沒認出他來,待認出了,臉才動了動。母親老了,原來白皙的皮膚幹了,有了皺紋,衣着卻仍是十分整潔。他將麻袋朝地上一頓,叫了聲\"媽\",嗓子卻啞了。

母親只說:\"洗洗去吧!\"再不多問,他的回來似乎是十分自然,可他覺得母親什麼都很明白。母親是極有智慧的,從不因為在孩子面前挨了公公的拐杖而失去尊嚴。那尊嚴全來自她的自身。她努力幫助孩子不做錯事,如若真犯了錯事,她也並不空加指責,似乎是以為那是不可避免的天意了。她是全家的依靠,包括父親和祖父,如若沒有這麼個兒媳,祖父將以什麼來泄怨氣和表示威風,這會是一個極大的疑惑。

待到吃飯的時候,他才明白家裏已經貧困到什麼程度,而他那一麻袋糧食簡直有了救命的意義。爺爺已經回來,是前天夜裏押送回來的,人瘦成了一把乾柴,兩隻眼睛卻亮得灼人,鼻子是從未有過的尖銳的突出,帶着一股兇惡的神氣。回來之後,就躺在床上再沒起來,不吃不喝。母親去勸他,他便用拐杖敲兒媳的背脊,父親跪在地上求他,他只作聽不見,閉着眼睛,死了一樣。可是因為取消了每日兩次的召見,家裏的氣氛比先前輕鬆了一些,弟妹們的緒更因他從鄉下歸來,活躍了許多。只是生活艱難,那一份定息取消了,父親的工資本是少得可憐,弟妹沒有一個工作,他在鄉下難作援助,大哥在上海凶吉未知。是五妹借了一個好朋友的名義,上街道領來一份糊火柴盒的零工。學校是不必去了,兄妹幾人每日裏圍着方桌,勤勤懇懇地糊火柴盒。他一到家,便也加入進去,很快就掌握了竅門,憑他練過琴的手指的靈巧,速度與質量趕上了每一個弟妹。

糊火柴盒是乏味的,可是聊天卻極有趣。為了有趣的聊天,糊火柴盒也有吸引力了。每日裏,大家手下飛快地操作,那操作已不用了思考,全是機械的動作,一邊交流着種種有意思的事。殘酷的鬥爭衝擊了平靜的日常生活,同時也衝散了嚴密的家規與紀律,對於他們孩子,那艱辛的日子,倒時時處處漏出點兒快樂。他們又是那樣年輕,絕不甘心壓抑的。談到忘的地方便大笑,笑聲十分快樂地傳入祖父躺着的廂房,那是與整個世事絕不相容的歡笑。祖父用拐杖狂怒地敲地,痰在嗓子眼兒里呼嚕呼嚕地咆哮。他們便縮着脖子將笑聲壓下去,只從鼻子裏出哧哧的聲音。祖父粗重的喘息卻經久不息。他已經六天六夜沒有進食,躺在被褥間的身體似乎已經消失,遠望過去,只看見一尊鷹隼般的鼻子聳立着,兩隻眼睛雪亮得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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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戀(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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