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還是要殺人
她在生氣。
美麗的女人,似乎都喜歡而且很容易生氣。
在蕭離的記憶里,凡是有點姿色的女人,似乎都愛生氣。最典型的就是蘇憐。南風除外,姐姐永遠都是溫柔的,好像可以原諒一切。
“其實沒什麼的。”他嘗試安慰:“疤痕也不是很大,不影響整體觀感,這張臉看起來依舊美的不得了。”
淵月瞧他一眼,還是不說話。成熟的男人應該知道,女人不說話的時候,才是最可怕的。
“我認識個大夫。”蕭離說:“醫術很不錯的,據說世代杏林,還做過御醫。他可能有辦法……”
淵月輕笑,笑容里儘是苦澀:“醫不好的,永遠也去不掉,除非把額頭這塊肉挖去。”
“這也是好……”蕭離隨即閉上嘴,心道:若是挖去這個疤,豈不是留了更大一塊疤下來。
淵月拿起酒,緩緩靠近嘴邊。她眉頭皺了下,像是不習慣酒的氣味。紅唇輕顫,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忽地小臉揚起來,咕咕的喝了個凈光。
如玉般的臉,立刻紅了起來。
她真的是第一次喝酒。
辛辣,刺鼻,一股冰涼流過喉嚨,胃裏突然着了火。然後身體輕飄飄的,整個人像要浮到空中。
根據蕭離的經驗,淵月已經醉了。因為那雙美麗的眼睛,閃着奇異的光。亮着兩個很分明的白點,水汪汪的要把世間的一切淹沒,
第一個被淹沒的就是蕭離。
他見過很多醉酒的人。但多是喝醉酒的男人,大哭大笑的,大吵大鬧的。喝醉酒的女人,淵月是他見過的第二個。
第一個自然是南風。
那一年不知什麼原因,南風醉了。
那時她的樣子和眼前的淵月幾乎一樣。水汪汪的眼睛,迷離的眼神,臉上漾着淡淡的笑。笑容很怪,讓人看着心裏發慌,身體的每一處都有着莫名的躁動。
淵月斜眼睛瞧着他,臉上醉意更加明顯:“你現在看着順眼多了。酒真是個好東西,看什麼都會變得不一樣。那些早就忘了的事和人,一下子就都想了起來。”
蕭離說:“忘了的,並不是真的記不起來,而是自己根本不願想起。但最諷刺的也是這一點,你越是不願想起的,就越是忘不掉。”
淵月很同意他的說法:“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季節,我第一次來太平鎮。當時雪下得很大,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大雪之下,太平鎮就像個死城,白日裏也不見街上有一個人。”
蕭離心道:倒是聽南風說過,十年前的冬天,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大風大雪半個月不停。那一年的太平鎮,有五分之一的人沒有熬過那個冬天。自己當時還小,就算不小,也什麼都記不得了。因為他只記得近三年的人和事。
這之前的人生,像是從未存在過。
淵月繼續說:“在街上,一腳踩上去,積雪就沒住了膝蓋。我看到妹妹站在雪地里,她比我矮點兒,好像整個人有一半都埋在雪裏一樣。”
“我和她有很多年不見了,可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長大了,變得比我料想中的要美。她小的時候就很漂亮,長大了一定傾城絕世,我一直都這樣想。”
“姐妹相見,這原本是開心的事,可我開心不起來。因為看到她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只有一死了之,才是唯一的選擇,她希望能死在我的手裏。起碼可以死的痛快些,起碼不會像活着那麼痛苦。”
她看着蕭離詫異的眼神:“是的,那一年我第一次殺人,殺的第一個人就是自己的妹妹。”
“那時候,我這個做姐姐的,唯一能為妹妹做的事,就是親手殺了她。”
蕭離不敢相信:“你殺了她?”
淵月說:“是,儘管所有人都想她活着,我也想她活着。可我知道,對她來說,繼續活下去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
“母親很生氣……”
蕭離心想:生氣都是輕的,殺了自己的親妹妹,畜生也不如,逆女一個。單看樣子,看不出多心狠手辣,然卻如此絕情。
“母親一掌打在我後背,我撞在燃着火的大鼎上,額頭的疤就是這樣燙出來的。小的時候,我是不喜歡這個妹妹。甚至恨她,甚至有時候會想她死。”
她的右眼突然流下一滴淚,順着臉頰,直到她的唇角:“可我從未想過殺她。直到現在,每當我想起,心都像刀割一樣痛。”
蕭離說:“可你還是殺了她。”
他雖不知緣由,但看淵月的表情,想也知道這故事後面,定有一個悲慘的原因。
死的人,固然可傷可嘆,但淵月又何嘗不可悲。
淵月緩緩伸出舌尖,輕輕將嘴角的那滴淚舔去:“她打小就脾氣犟,總也不服我。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用祈求的眼神看我。那眼睛裏滿是絕望,神色卻是一臉的堅持。我知道她已打定了主意,想用自己的死,給活着的人一個平靜。”
“活着的人都平靜了,除了我。”
淵月扭頭看向蕭離:“所以想到她我會心痛,可我也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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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後悔么?”蕭離問。
淵月搖頭:“有些事過去了,不能問是否後悔。因為在那個時候,你根本沒得選擇。就像現在的我,一樣沒得選擇。”
她眼神中突然閃現一股狠厲:“今晚的話,我從未對別人說過,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蕭離說:“你放心,我絕不會說給第三個人聽。”
“怎麼能放心。”淵月說:“有些話本就不該說出來,有些話本就不該聽到。”
蕭離心裏咯噔一下,這冰冷的聲調透着一股殺意。他這才記起,眼前這個女人,豈非一開始就已經想要殺他。
桌上燭火晃動。刺骨的冷風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了進來,吹動了燭光,吹寒了他的脖頸。沒人想死,哪怕淵月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也美不過生命。
“你怕死么?”淵月問他。
蕭離笑,笑的苦澀。
“這意思就是不怕?”淵月又問。
蕭離說:“怕與不怕都沒有意義,因為你若要殺我,生或者死都由不得自己。打又打不過,逃也逃不掉。我是真後悔,今晚再怎麼樣也不該溜出來,更不該遇到你,最不該的是多看你那幾眼。”
“為什麼?”
蕭離凄慘慘說:“即便是再美的女人,也不值得付出一條命的代價,只為多看一眼。”
“確實很不值得。”
“是呀。”蕭離說:“起碼也得摸摸小手臉蛋,別的不敢多想。人家說一親芳澤死而無憾,我這手還沒動呢,眼看着就要死了。”
他站起來:“死前也要喝個痛快,我去拿酒。”沒走幾步,雙腳用力,人像箭一樣飛出去,撞破木門。
死,誰不怕。
他也不例外。
如果是別人說要殺他,他也許會覺得那是玩笑。因為殺一個人也許容易,但絕不簡單。可淵月說的每一句話,他都不覺得是玩笑。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兩人雖然只是初見,可兩顆心卻像很熟悉。
他早就想好了。只要出了酒館,太平鎮這蛛網一般的大街小巷,隨便找一條鑽進去。
任淵月有多了不得,也不過是一個人,一雙眼睛兩條腿而已。
本就破舊的木門,被他一下撞得四散開來,順勢落在街上。
夜,依舊寒冷,卻早已沒了月光。
可蕭離看的清楚,小酒館外面,不知何時多了許多人。他們穿着盔甲,端着弓弩,鐵質的頭盔和面罩,將他們的樣子全都遮了起來。
在太平鎮只有一種人是這樣的打扮,那就是明將軍的親兵。他們或許沒有那些所謂高手厲害,但絕對比那些高手更了解死亡,也更懂得殺戮。
他們手中的弓弩,是最高明的工匠設計打造。每一次能射出三隻,再加上他們的訓練;百人齊射,就算裝備精良的千人戰隊,頃刻間也要傷亡過半。
弓弩發射,帶着強勁的力道,撕開空氣發出悲鳴。數百隻箭矢,蜂鳴着射向酒館,射向蕭離。
那一瞬間,他腦海里轉過許多念頭。但自己就像條魚,怎麼蹦跳也逃不出這張箭網。
這一刻,他終於如此距離的面對死亡。這一瞬間,他的內心深處無數的遺憾和後悔涌了上來。雖然也不知道遺憾什麼,後悔什麼。也許,面對着真實死亡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是同樣的想法。
他怕死,但死也不是很可怕。他很清楚,一個人死了之後什麼感覺都沒有,生命徹底消失,就是所謂的一了百了。
但死亡之前呢?
他怕痛。
死亡的方式,遠比死亡本身更讓人恐懼。
這一瞬間,他想到箭矢刺入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自己會變成一隻刺蝟。如此密麻的箭矢,或者死了之後,連樣子都認不出來。也許會有箭矢那麼恰好的刺入眼睛,或者鼻孔,而自己還沒有徹底死亡。伴隨着自己每一下清晰的心跳,感受着那種比死亡還可怕的痛苦。
這一瞬間,他想到了南風。一個女人,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孤獨而且孤單的活在世上,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欺負。
他又想到淵月,這個女人真的很好看。
他不能再想了。
他已看到了箭矢之上金屬特有的冰冷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