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9章 你來教他
說是水泥路,可斑駁皴裂坑坑窪窪的路面在一場雪後放晴之後,也變的黏黏糊糊。
虧得陸巡高大,等到了鄰居說的那段有着圍牆的地方,白色車身上,已經星星點點。
“要不,您在車上等等,我去看看。”李樂說道。
“就在這兒等等吧。”惠慶搖搖頭。
“那,行。”
說是墓園,其實就是圈出來的一塊地,裏面大大小小的,新新舊舊的墳頭,很少有墓碑,就那麼一個挨一個。
白雪中有一行腳印,順着腳印。
“那個就是黃山?”惠慶指了指,前面一個正擎着鐵杴,一點點給墳頭添土的身影。
“對。”
惠慶點點頭,沒說話,就那麼雙手插兜,靜靜的看着。
鐵杴在黃山手裏,明顯有些吃力,手腳配合著,只能剷出半杴土,喘着粗氣,倒在墳頭上,鏟一下,拍一下,然後嘴裏冒出單薄的白霧。
而黃山的媽,鞋上,褲腳上都是泥,彎着腰,拔着周圍枯枝敗草,一點點整理着七零八落的石頭。
沒人說話,吹過耳邊的風,正午陽光灑下的銀白色,旁邊一棵沒了樹葉,孤零零蕭索顫動着枝杈的瘦樹,一處墳前有了一縷縷香燭點亮的熱煙,一團團紙錢燃燒的熱氣,像是無聲電影。
好一會兒,惠慶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你們說,墳墓意味着什麼?”
“文明起點的證據?”李樂想了想。
“你姥爺告訴你的?”
“嘿嘿。”
“寄託吧。”連祺說道。
“或許。”惠慶扔掉煙頭,踩滅。
“我們那兒,給親人燒香燒紙錢,叫送亮,清明、十一、春節,都是要給送亮的。我反正覺得,這個詞是很有意思。墳前,有了那一堆堆燃燒的火,可不就有了光亮?”
“年三十,早起,天冷,漫地的雪。走出來一條從家裏到我媽墳前的路。小時候,我怕她沒錢。送亮的時候,一併給燒紙錢的,還有爺爺奶奶這些家裏長輩,我就會偷偷給我媽媽多分一點。心裏過意不去,就給那些長輩說一聲,我是小孩,莫怪莫怪。看到那堆厚厚的紙錢灰,心裏就定了,覺得我媽在底下可以有錢花,盡情花。”
“大了,上學了,來了燕京,常年不在家。她的土墳風吹雨淋的,有些石頭滾落,墳變得矮矮的,小小的。後來我和我爸說,給媽修一下墳吧,他說他來。”
“經他手,修了兩次。第一次就簡單修了修底座的石頭,可看起來大了,也規整多了,可顯着土少了,頭輕腳重的。第二次的時候,就修得仔細得多。清明節,我爸給我媽端石頭,弄土。一邊干,一邊聽他和我媽說話,他說,我把兒子拉扯上了大學,馬上就讀博士了,你嗨真捨得怨我?”
李樂看着鏡片后惠慶的眼,忽然有些傷感。
“幾個月,我爸也走了。輪到我,把他們埋在一起,舊墳又變新墳。原來那個小小的土堆,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墳。”
“瞧着這個土堆一點點的成型,心裏有了一種重新生長出來的牽挂。清明,想着給他們燒紙錢、掛青。春節,趕緊來,給他們送亮,給他們捎信,聊兩句。”
惠慶又點上根煙,青煙升騰里,“人說,燒紙前要先把香點上,就等於打電話敲門,說一聲我來了,要不然,這些紙錢就被孤魂野鬼拿走了。我不,我點煙。我爸愛抽煙,看到那香煙呼呼地燃盡,總覺得他抽到了一般。燒完紙,點的煙都沒滅,紙錢燒的還剩一點餘燼,有風刮來,冒着紅光的火苗顫顫巍巍的。”
“這種慣例的事情,慢慢就會變成生命中一個需要長期循環的任務,一年一節,時時如舊。無論何時,回家了,去他們的墳頭看一看,磕一個頭,給他們問聲,爸媽好。離開的時候,再去磕一個,說一聲,我走了,過幾天還來。”
“那些牽挂,沒有言語呼吸可以傳達了。可每回在那樣一個土包前,跪一跪,叫一聲,無論是來是走,心裏就熱乎乎的。”
“其實人間一切都沒有意義,我知道一切一切都在消失,但終究,還有那麼一個很具象的載體。”
“年輕時候對於這些所謂的封建迷信嗤之以鼻,覺得人死燈滅,啥都留不下,燒紙也覺得污染環境,沒啥意義,現在倒覺得,要多燒點,面額要大點。誰把他們的墳刨了,我先刨了誰。”
李樂這時候,嘆了口氣,“我們在哪兒定居生活,墓葬地就自然會成為我們生產生活的地理中心,進而成為精神、文化的中心、社會倫理的錨。定義了華夏幾乎所有的行為邏輯。當後人,完全改變了生活方式,才會失去對這個問題的直覺。”
“家祭無忘告乃翁。”連祺吸了吸鼻子,說道,“應該慶幸有個墳,不然,想的時候都不知道往哪裏哭,我甚至希望世上有鬼。”
“對哦,每當自己想干點小壞事的時候,就會琢磨,會不會看着我呢?”
“這就叫慎獨吧。”
惠慶笑了笑,“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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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你們怎麼來了?”扶着女人走下來黃山,看到李樂幾人,一愣。
“接你回去,路不好走。”李樂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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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里加了點玉米瓤子,沒一會兒,屋裏便暖和起來。
還是那個沒影兒有聲的電視,女人坐在前面,繼續着嘴裏咿咿呀呀,好像,剛才那個在墳頭手腳麻利的,是另外一個靈魂驅動的身體。
裏屋,惠慶翻看着一本泛了黃的“社會契約論”,問黃山,“看過?”
“嗯。”
“一般說來,要在一片土地上確立最先佔有的權利,需要以下的條件,下面是什麼?”
“第一,這片土地此前尚無任何人居住,第二,人只佔據維持生存所必需的數量,第三,人們佔有一塊土地,並不是通過空洞無意義的儀式,而是通過勞動和耕作。”
惠慶問,“人是生而自由的,卻無時無處不被世俗的枷鎖禁錮。”
“然而,自認為是世間萬物主宰的人類,卻比世間的一切更受奴役。”黃山回。
“首先,強力不能造就權利。”
“其次,人們僅有義務服從合法的權力。”
於是,這麼遊戲一般問答,在從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到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再到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鑒,幾本書之後,惠慶看了看李樂。
“黃立,也有這能力?”
“沒聽說。”
“他也很厲害。”黃山解釋道。
“我沒看見,只看到你。”惠慶搖搖頭,又看着瘦削的,可能連一百斤都沒有的黃山。
“想不想上學?”
“我?”黃山一愣。
剛聽了李樂說的,這是燕大的教授,有大學問的人,眼裏一時亮起,可看到自己床頭,那一堆瓶瓶,小盒,那點光瞬間又黯了下去。
“我不行的。”
“沒試過,怎麼不行?”惠慶笑了笑。
“我出不去。”
“對有些人來說,在哪兒都一樣。”
惠慶拿過那台嶄新的筆記本電腦,點開來,看了看裏面打出來的幾篇讀書筆記一樣的東西。
“書里,都是格言式獨具個性的小節,當把這些段落當作格言,會想起查拉圖斯特拉那句兩座山之間最短的距離便是兩個峰頂之間的距離,但是你必須有雙長腿,格言無異山的頂峰,我們就常常為了尋找這樣的山頂才閱讀善惡的彼岸。我們因而忽略了,或者說是遺漏了那些山頂賴以存在的峽谷”
“真理,就像神一般的東西,是顛覆認知的,完美的,而不是所謂的從錯誤中產生,這樣,他否定了之前的哲學家的各種成見,也就是,重估一切價值。”
“你自己寫的?”
“就寫着玩兒的。”
“文筆倒是比李樂強。”
“誒,惠老師?”李樂一抬頭。
惠慶沒理他,問黃山,“會用了?”
“會了。”
“好玩不?”
“嗯。”
“看到了什麼。”
“外面。”
“知道了。”
從黃山家出來,惠慶一直沒說話,直到車子上了回去的公路。
“李樂,你來教他。”
“哦。不過,怎麼教?”
“回頭,我給你寫個東西,你們先郵件溝通着。”
“這不就是函授?不過,教能教,可這咋算?”
“回去,馬主任會處理一切問題。”
“也是哈。”李樂笑了笑。
千里之外的鵬城的一間還帶着新裝修的塗料味道的一間會議室里,正和幾個老師開會,商討着明年招生範圍和方案的馬主任,忽然覺得后脊樑一涼,心道,這是,有人在算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