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4章 刨錛兒,掛綠

第994章 刨錛兒,掛綠

撫城不大。

在李樂的認知里,這裏是一個符合城市學,以及城市社會學裏,對工業城市佈局、劃分、形成規律的典型代表。

從生產資料提供的規模、範圍,生產要素包含的技術、勞動力、土地、運輸,礦產資源,到資源所在地、市場中心、交通交匯的貨運中轉地幾個關鍵構成要件集中體現着。

中心商業區,過渡帶,工人住宅區,中產生活區,城市通勤帶等等,社會群體結構分佈,幾乎是博古斯同心圓結構,帶狀城市完美復刻。

可是,當這個城市的構成要件之一的資源被抽掉之後,一場無與倫比的疼痛,隨之降臨。

從莫地溝出來,穿行在滿是紅磚,灰色水泥,鋼架,煙囪、鐵軌、航吊組成的城市建築群里,那種極致的工業風,被濃縮在這裏。

南方城市的輕盈跳躍,在這裏,變成了厚重厚重與粗糲,透過瀰漫的塵土,似乎能觸摸到最初滾燙的心跳。

聞到空氣中的柴火味,看見煙囪中冒出的白霧,地上皚皚積雪,跑在街上,車廂里有着火爐,包得嚴嚴實實,一根煙囪伸出車廂,被當地人稱作小涼快的三蹦子。

銹跡斑斑,成了沉默巨人的煉油塔,大鐵門裏,雜草叢生,裂紋橫生的路面,廠房斑駁牆面里裸露的鋼筋,展示着、保留着堅強工業骨骼。

看到了“奮進”、“振興”、“先鋒”號的小鱷魚電力機車,橋樑,涵洞,掛着紅燈停車、滅燈瞭望牌子的道口,整座城市氤氳着煤炭味。

但是,這種城市在某種意思上是安靜的,就像,一個坐在那,抽煙的中年男人,身前煙霧繚繞,眼裏都是無奈、迷茫還有那點底子裏的不屈從。

“這裏,好像比我們那還差。”連祺趴在窗口,指着都是穿的藍黑為主的行人,對李樂說道。

“還和哪裏比不?再不濟,你們也是省會,要是這樣,上面就該瘋了。”

“這裏,以後就這樣了么?”

“咱們一個專業的,你覺得呢?”

連祺想了想,“如果找不到新型產業的途徑,最後,就是個依附,依附在奉天旁邊,承接一部分產業的轉移和城市功能,改造城市環境,變成一個大都市圈的配套,後花園,養老地。”

“或許吧。”李樂嘆口氣。

“就沒別的辦法么?”

“你問這話,呂老師就該罵人了。”

“咋?”

“天地地利人和,說到底,還是大勢,這是規律。經濟周期、城市承載功能、政策的指引方向,本地資源的開發,有些事情只不過是加速了這個過程,然後,又沒有很好的托底措施和足夠的調整時間,和,艹!”李樂猛地一剎車,一個探頭的自行車從車頭前竄了過去。

“想死啊!”連祺拉下車窗,對着那人罵道。

“嚯,你這,可以啊。”

“氣人,害人害己。你繼續。”

李樂笑了笑,換擋,前進。

“因為資源帶來的工業路徑依賴而興,也因邊緣化的路徑慣性而衰,其興也勃,其衰也忽。但是由結果去找原因而去唱衰,其實沒什麼必要,人沒有變,變得永遠是那些以成敗論英雄的勢利眼。”

“哎~~~~~不懷念的人是沒有良心,想回來的沒有腦子。”

“這話,有哲理。”

“哲理個屁,我現在的哲理是咱們晚上住哪兒?”

“你推薦一個。”

“那就煤都。前年和我爸媽來看親戚,住過,還成。”

“嗬,你這到處都有親戚啊。”

“我滴家在東北~~~~”

“松花江上啊!”

“去那是有點兒遠了啊。”

。。。。。。

更遠的滬海,金茂君悅86樓的俱樂部餐廳,眼下滬海最高餐廳的包間裏,朱運站在玻璃幕牆前,俯瞰着夜色里,燈火霓虹的大半個滬海,一種豪情油然而生。

抿了口手裏的紅酒,轉身,看向正在打着電話的一個三十多歲,穿着西裝的男人。等到男人放下手機,笑問道,“怎麼樣?”

“搞定了,那邊承諾三個億。”西裝男點點頭。

“挺好,不到三千萬,算是翻了十倍。”

“這裏面有你的三成。”

“不,我的是三分之一。”

西裝男一愣,隨即皺起眉毛,“為什麼?”

“因為我想要。”

好一會兒,西裝男用力道,“成,給你!”

“呵呵,祝我們又一次,合作愉快!”朱運舉起手中的酒杯示意。

“那之後.....”

“新化鐵廠和富華鋼鐵又有什麼關係呢?負債是負債,資產是資產,一家承擔負債,一家承接資產。資不抵債就破產,資產就能抵押貸款,貸的款,再拿去操作,多簡單的事情。”

“我就怕那個廠子裏的工人鬧事兒。”

“鬧?鬧什麼鬧?減員增效,優化並軌買斷,該給的錢都給了,多少是少,多少是多?兄弟,眼光放長遠點。”朱運坐到西裝男身邊,笑道,“好的廠子保留,不好的廠子,我們看的是資產,是地皮,至於工人,有上面和當地政府托底,這不是我們要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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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答應職工買斷身份的經濟補償金,一共1.3個億,現在還差八千多萬,怎麼辦?”

“老辦法,股抵債。找個下屬子公司,把這些補償金轉換為所在子公司的股權所在子公司的股權不就成了?”

“嗯,明白了,回去就給他們開會。”

“對了,給你交個底,吉省和遼省的兩個項目做完,我們幾個就要退出了。”

“退出?你什麼意思?”

“相比這中周期有些過長的,我們有更好的去處。”

“那你們退出,我這邊.....”

“退出是退出,可我們關係不是還在?之後,有好的項目,大家還有合作的機會,只不過是,富華的股東里,沒了我們而已。”

“那股份的錢?”

“這兩個項目做完,你不就都有了么?以後,富華就都是你的了。”

“那你們的那個去處?”

“怎麼,你也想參一筆?”

西裝男笑了笑,“掙錢,為什麼不?”

“呵呵,成,你等消息就是。”

“謝了,朱總。”

“互惠互利。”朱運一仰脖,幹了手裏的酒。

“對了,燕京的資產評估公司那邊給的價格你看了么?”

“看了,評估下來是32.6億,和咱們12億的心理預期差的還是有些大。”西裝男想了想。

“那就再找一家重新評估,豬,先剔骨,再剝皮,剝完后還挺肥那就只要裏脊肉,還需要再剝離。有些資產其實都是報廢的,留下就是個拆除賣破爛的價格,哪能都按現在的造價來衡量,你得按當時的價格,這樣不就說的通了?”

“嘿,那我後天去羊城,找上次給川省那家鋼廠做評估的公司,他們比較有眼力見。”

朱運笑了笑,“如果這兩個項目操作下來,重新配置一下優質資產,富華手底下的年產能就能突破兩千萬噸,到時候,我們在與不在,你都會立於不敗之地。”

“嗯。不過,就怕有競爭對手,現在通過那邊改制辦公室的人知道的,就有當地的松平集團和奉天的一家公司要參與進來。”

朱運一擺手,“不怕,我們把市裡,省里關係打通,到時候多給些承諾就是。大家兜里揣的什麼牌,都心知肚明,大不了拉到一起做這個盤子。”

西裝男張嘴還要說什麼,就聽到敲門聲,看了眼已經拜了頂的朱運。

“呵呵,來了。”

兩人起身,門開,一陣笑聲傳來,一個穿着藍色套裝,打扮的珠光寶氣,一身少婦風韻的女人,領着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進了門。

“人我給你請來了啊。”女人瞧見朱運,笑道,“老宋,這是咱們復大的校友,朱運,還有他的合伙人,姜鵬翔。”

“你好,宋學長,歡迎歡迎。”

“呵呵,早就聽萍馨說起過,校友里,有個億萬富翁。這次,算是看到真人了啊。”瘦高個笑道,伸手。

朱運忙握住,“別聽她瞎說,我哪是什麼億萬富翁,就是個做點小生意的。”

“是就是,別謙虛,我這一路,可是聽萍馨一直說你們富華這幾年的發展,兼并重組,讓不少鋼鐵廠子都回了春,了不得,了不得。”

“宋學長謬讚了,是托這個時代的福。”

“對,感謝時代。”

兩人握完手,西裝男趕緊跟上,“宋主任,您好,我是姜鵬翔。”

“遼省的新化特鋼,是你的手筆吧,我看了報道,接手第二年就扭虧為盈了,很厲害嘛!”

“這都是當地政府各級領導的支持,我可不敢貪功的。”

“對啊,支持,支持。”

“行了,都認識了,就趕緊坐,我還沒上來過呢,這邊景色真好。”

朱運大笑,“喜歡就給你在這兒辦張貴賓卡。”

“算了,我家那口子回頭又得說我。”

“他還能管得了你?”

“這話說的,去去去,趕緊,上菜,餓了。”

四個人,在偌大的包間裏,說話都帶了迴音。

酒三菜五,姜鵬翔端着一瓶紅酒,又給幾人倒上,就聽宋主任問道,“你們也想參與吉鋼的改制重組?”

。。。。。。

撫城的清晨,薄霧瀰漫,李樂推開窗戶,一陣涼意,打了個哆嗦。做了一番心理鬥爭之後,還是出了房間,圍着煤都賓館走了一圈,感覺身體熱乎了,才找了院子裏一處小林子,練起了“挖坑”。

“哈,我說這邊怎麼有人聲,原來是你啊。”

“早上好,怎麼,你也喜歡晨練?”李樂收了手,看到一身簡練打扮的連祺走過來。

“也不算,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全看起的早不早。”

“哦,今天咋回事?”

“認枕頭,睡不着了唄。誒,你剛才練的啥?怎麼看着不像那些太極拳一類的?”

“哦,莊稼把式,不出名的。”

連祺笑了笑,知道這禿子沒說實話。

“行了,你練着吧,我回了。”

“嗯,慢走。”

“對,今天去哪兒?我去準備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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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下崗辦。”

下崗辦,全名很長,下崗職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業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除了市裡區里,每個接受改組調整的廠子幾乎都有一個。

新鋼廠的下崗辦在廠區一棟小樓的三樓上。

李樂拿着介紹信,進了廠子,被廠辦的一位大姐領着上了樓。

還沒進門,就聽到辦公室里一陣大嗓門的抱怨。

“特么當領導的是挺好。穿的乾淨,吃的乾淨開的還多,可咱們一線的工人呢?”

“天天在那種環境裏工作,處處有危險,整天還整逼事叫咱們注意安全啥的,那是說的事嗎,本身防護措施你整的就不夠完善。”

“一個月開不到600塊錢,開多工資的崗位的,都特么是什麼經理廠長主任的親親理道的,花錢上水上去的,沒有人不上水的怎麼活?”

“行了,王師傅,你就少說兩句吧。”

“我說了咋滴,讓我回家?我這就辦,你現在就給我辦。我看看他們有沒有魄力,把我給開了,反正我爛命一條,大不了找根繩弔死在廠辦門口!”

“噫,您瞧您這話說的,不至於,不至於。”

“嘁,有的老工人幹了大半輩子還沒一個剛進廠小孩掙的多呢,你說這是啥道理?整個規章制度還跟人家小鬼子學。小鬼子不是個玩意兒,你也不是個玩意兒?再說,你們有什麼資格跟人家學,本身你們當領導的做到啥了?為工人着想什麼了,那麼大的企業都趕不上個小單位開的多。”

“這個,咱在這兒,抱怨抱怨得了,現在您好歹還能吃上飯,您想想廠里那些回家的。”

“回家的?艹,想想就來氣。我以前那個徒弟,小光,大小夥子,幹啥不好,刨錛兒,這咋樣?把人弄成植物人了,哎....原來挺好的一個人,怎麼能幹這個去了?還有那個一車間的,那個長得挺秀氣的文員,叫啥來着?那天走街上,我差點沒認出來,從特么小黑屋出來的,那傢伙,一臉的洋畫兒,後來一問旁人,掛綠了......”

“啥叫刨錛兒?掛綠?”李樂看了眼連祺。

“木頭手柄,一頭是方錘,一頭是斧頭的傢伙事兒,叫刨錛,揣着這個,藏在公園、街角、巷口和樓道里,等着單身走夜路的,就拿着刨錛,對着後腦勺,給你來這麼一下。非死即殘,搶了東西就跑。”連祺解釋道,“掛綠,就是女的,那個啥。”

李樂眨眨眼,沒說話,又聽屋裏。

“王師傅,您,是來幹啥來了?”

“噢噢噢,對,我來問問,那個培訓班啥時候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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