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晚
爺爺抱着淼淼回到屋裏。
快到夜晚,森林裏的熱氣散去,地面和葉梢都被濕漉漉的寒露覆蓋。
淼淼從小身體就不大好,一不小心吹了風都會生病。白天也就罷了,晚上他是絕不會讓小孩在外久待的。
進了屋子,老人一揮手,暖融融的光就剎那落下驅散了原先的黑暗。
這光芒來自木屋屋頂最中央掛着的一盞形狀奇異的燈,明明看着也不是很耀眼,但乳白柔和的光芒水波似的蕩漾開來,竟能均勻地將房屋的每個角落灑滿。
淼淼知道這個東西叫做魔法燈,燈的底座上鑲嵌有一枚淺金色太陽晶石,平時可以自己給它注入魔力讓它發光,也可以讓它依靠白天吸收的自然能量緩慢恢復。
他不知道的是,這種燈通常只有貴族和一些大富豪家中才會使用。
太陽晶石在外界的產量極度匱乏,又具有珍貴的自動蓄能屬性,大多數都被用於緊要的武器製作用途,只有十分在乎臉面的大家族才會購買魔法燈來裝飾門面。對於普通人而言,一般的機械燈就足以滿足生活需求。
爺爺選擇魔法燈自然不是因為想要炫耀什麼。事實上,以他們這周圍找不出第三個活人的生活環境,也根本沒有能夠炫耀的對象。
他的選擇是因為魔法燈相對於機械燈有一個最大的差別——它所發出的光芒中蘊藏着細微柔和的魔法能量。
這股能量對於他這種級別的修行來說並無什麼用處,但對於尚未開始修鍊的小孩子來說,卻是能夠無聲無息清除雜質、潤澤經脈的最好選擇。
小孩六歲了,差不多也到可以修鍊的年紀。一些大家族子弟甚至三四歲就開始修行,美其名曰越早努力越有天賦。但爺爺不打算干那樣竭澤而漁的事,他想讓淼淼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所以一直等到了現在。
當然,在此期間一些前置準備工作還是要完成的。
淼淼並不知道,他平時吃的那些看似平平無奇的綠色蔬菜和肉食,其實都是爺爺精挑細選帶回來的高等級靈植和靈獸肉,每一樣在外都能拍賣出上千金幣。
即使是帝國的王廷,也不能保證說每一頓飯每一口菜吃的都是這樣金貴的東西。
而這些食物所蘊含的精純能量都蓄積在他身體中,只等待着他能夠將它們運轉起來的那一天。
回到屋子后,淼淼立即撲倒到床上,幾下便脫了外衣,拱進軟乎乎的被子裏。
爺爺動作很快,不過一會兒,屋子裏已經瀰漫開了飯菜的香氣。淼淼人還沒說話,胃先一步開始叫了。
好餓好餓,他捂着肚子咕嚕咕嚕在被子裏打滾:“爺爺,可以吃了嗎?”
爺爺“嗯”了一聲,卻道:“再等等,還有一道菜,很快就好。”
他垂下眼,寬大的衣袍下左手手腕處一枚鐲子光芒一閃,一隻體型肥碩的雞出現在了面前。
它模樣十分鮮活,彷彿剛剛才被殺死一般,傷口處流出的血液都還保持着溫熱。但事實上,它已經死去了大半天。
這是最高等的空間手鐲才能做到的,完全凍結放入物品的時間。不僅限於死物,甚至連活的生命體都可以攜帶。
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可以成為救命神器的鐲子在外界完全是有價無市。哪怕是煉製者本人都無法保證還能復刻出第二件。若是三年前那個傲慢丟給老人一袋物資的騎士見到,估計都要驚駭地瞪大了眼。皇室都沒能擁有的寶物,卻這樣隨隨便便戴在一個被他全然看不起的拾荒者老頭手上,用途還只是當作最普通的冰箱保鮮?
多麼暴殄天物的行為。可老人看起來卻沒有一絲不情願,甚至由衷覺得這是這鐲子最有用的功能。
要知道,失落森林裏只有幻獸沒有靈獸。幻獸肉雖然也可以食用,但裏頭所蘊含的魔力往往狂暴無序,一個不慎就會導致食用者走火入魔,爺爺是不會用它來喂淼淼的。
而為了獲得同樣含有充沛魔力、但性質更為溫和的靈獸肉,他一般都是定期去一次遙遠的魔獸山脈狩獵。依靠着神器級別的“永恆祝禱”空間手鐲,他可以輕鬆儲存獲得的靈植靈獸。
魔獸山脈位於大陸西部,回來路上難免途經周圍城市,他就偽裝成拾荒老人的形象行走。果不其然,那些還在通緝着他的月影公國高層完全想不到這樣一個頂級強者居然會表現得如此樸素,即使他大搖大擺走在士兵的身邊,也沒有人會多去關注他的面容一眼。就連偶爾的注視,都是充斥着高高在上的鄙夷和嘲笑,更有甚者還會惡意地言語挑釁,他們清楚這樣底層的存在在他們面前除了低頭忍讓沒有一點別的辦法。
在這片大陸上,沒有力量的人縱使活着,在他人眼中也和可以隨意欺辱的死屍沒有差別。這也是爺爺下定決心要讓淼淼修鍊的原因之一。
他已經老了,就算強大的魔力能支撐着身體延續壽命,也不能保證可以護住淼淼一輩子。他的仇家太多太多,一旦被他們得知淼淼是自己收養的小孩,淼淼將被捲入進無數腥風血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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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淼淼自己背後還有尚不明朗的身世。要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就必須擁有力量,至少是足以自保的力量。
思考之餘,老人手中動作不停,蒼老的手以年紀不符的靈活飛快動作着。轉眼間,被處理乾淨毛髮的靈獸雞就胴體橫陳於案板之上,白白凈凈鮮嫩可口,姿態十分誘人,可惜面前只站着一個冷酷地想把它分屍的殺手。咔咔兩刀,雞脖子往上屁股往下就都被去除,只保留了中間肥瘦適中的部分。
爺爺將配置好的各色香料和調味料均勻塗抹在雞肉上,每一寸都反覆揉捻,使其充分吸收更加入味。隨後,他清脆地打了個響指,一道魔力凝成的火焰蹭的從指尖升騰而起,炙熱的高溫將周圍空氣都烘烤得微微扭曲。
這道足以將人和幻獸炙烤成灰燼的火焰此時收斂了力道,如同母親懷抱嬰兒一般輕柔地捲起腌制好的雞肉,期間絲毫沒有碰到木製的案板,展現出了精準到近乎恐怖的控制力。
雞肉被火焰包裹着發出滋滋翻滾的聲響,表皮因高溫微微皺縮,擠壓出的金黃油滴尚且來不及滴落,先被升騰的火舌一舔吞噬。很快,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在木屋裏瀰漫開來。
淼淼這下真坐不住了。
他下了床,蹬蹬蹬跑到爺爺身旁,雙手扒着案板,一雙烏溜溜大眼睛盯着在火焰里緩慢翻滾的燒雞,簡直像要發光。
“小饞貓,去把碗筷都擺好放桌子上。”爺爺見他這麼喜歡,臉上的皺紋都被笑意填滿,素來冷厲的目光此刻滿是柔和。對於一個廚子來說,最喜悅的時刻莫過於得到食客的認可。
“好。”小孩輕快地應了一聲,隨即旋風一樣在屋裏跑來跑去。麻溜的把桌子擦洗乾淨,鋪上乾淨的白桌布,木頭做的大碗小碗和筷子也整齊碼好,似乎還有些強迫症似的,將兩支筷尖對得一絲不差。
做完這一切,他乖乖巧巧坐在了小凳子上,雙手撐着小腦袋目光閃亮:“爺爺,大黑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們要把晚餐給它留一份嗎?”
爺爺抬起手收了火焰,一隻木盤憑空出現,接住了從半空墜落的烤雞。也不知道他怎麼動作的,一整隻雞瞬間就被切成了十來塊雞塊,在盤子上排列的十分好看。
“不用擔心它,它明天就能回來了。大黑很聰明,會自己找到食物吃的。”
淼淼“嗯嗯”點了點頭。
大黑的確很聰明,森林裏動物很多,似乎也都能聽懂他說話,但是像大黑一樣能夠自己說話和他交流的並不多。或許也是因為這一點,爺爺有時候會把它帶出去,快的時候當天就能回來,慢的話則要三四天。
想到這淼淼還有些氣餒,爺爺寧可帶大黑出去都不帶他,其實他也很想去城市裏看一看的。
飯菜上了桌,餓慘了的小孩也不講究形象,小小的軀體以與之不符的速度飛快進食着。
最先嘗的當然是那道期待已久的烤雞。爺爺火候把控得極好,不僅要調低火焰的強度,將其控制在不會把雞烤焦的程度,而且要始終保持均勻烘烤,讓每一口雞肉都滋味充足。
雞肉入口香氣撲鼻,白乎乎的軟肉和微脆的雞皮混合在一起,咬下便是汁水四溢,碰撞出堪稱絕妙的口感。
熱騰騰的白米飯一粒粒晶瑩剔透,被裝在半截碧綠的竹筒里,一口嚼進嘴裏能感覺到竹子清新的香氣。
咬一口咸滋滋的雞肉,再嚼一嘴清甜的米飯,淼淼幸福得眼睛都笑眯成了月牙。
“好吃!”
爺爺看着他堆滿肉的小碗,又夾了一筷子蔬菜遞給他:“菜也要多吃。”
“嗯嗯。”淼淼頭也不抬,來者不拒。
等到整個肚皮都鼓起小包,圓圓得好像整個人胖了一圈,他才終於放下碗筷,老大爺似的長吁一口氣拍拍自己,神情間還有些遺憾。
“一點也吃不下啦,明天再吃白糖糕吧。”
爺爺失笑的看着這個古靈精怪的小鬼頭,揮揮手:“玩去吧,先走一會兒,不要立刻跑,不然肚子會不舒服。等下還有事情跟你說。”
“好的爺爺。”淼淼眨眨眼,其實吃這麼飽,他想跑也跑不動啦。
艱難的下了椅子,披上外衣,就繞着木屋溜溜達達散步消食去了。
爺爺則望着一桌子還剩下不少的菜,慢條斯理地繼續解決。
-
夜色溫涼,漫天繁星無聲閃爍,在遙遠的蒼穹鋪開絢爛的頂。
在常人所看不見的地方,一圈又一圈的白霧從泥土間鑽出,自失落森林的各個角落升騰蔓延。
霧氣淺薄而輕飄,幾乎與濃墨似的夜融為一體。它們盤旋着覆蓋過灌木矮矮的根莖,攀爬上巨木高高的樹梢,最終將整片失落森林完全籠罩。
幻獸們的嘶吼啼鳴都消弭了,一雙雙猩紅的眼睛在寂靜中亮起,閃爍着無情又噬人的光澤。
黑暗中,它們不再遮掩真正的形態,白日優雅靈動的皮毛被瞬間撕碎,無數龐大怪異的陰影歪歪斜斜落在被月光照耀得銀白的地面,張大的口中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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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抬起頭,不約而同地望向森林的深處。不是爺孫二人所在的森林中心,而是更深、更深,從未有人到達過的地方。
它們感覺到了,一股陌生又令人戰慄的氣息,忽然出現在了森林裏。
嘩啦——
沿海的沙灘毫無遮擋,赤裸裸暴露在雪亮的星月之下,被披上一層皎潔的霜。
狂風吹動海浪,來自極地冰海的冰冷海水一波接一波撞擊在沙灘之上,緩緩退去后留下一地明滅的浮沫,翻滾的魚蝦和碎裂的貝殼。
平靜,寧和,這樣的景象已經持續了千百年。
直到今日。
嘩啦——
水波跌宕,撞擊在比岩石更為堅硬的紅色鱗甲上。
一隻體型極其龐大的、幾乎佔據了小半片沙灘的獸生死不明地倒在岸邊,身軀遮擋住月光,傾瀉下一地深重的陰影。
也不清楚它是怎麼上的岸,巨大的身體縱使趴伏着,也像隆起的小山一般讓人望而生畏。
潮水一波波湧起,試圖把它帶回海里,卻始終無法托載起這具沉重的身體,只能帶着下方被壓得凹陷的砂礫滑落着流回冰海之中。
它似乎已經死去了,倒在沙灘上一動不動,呼吸起伏都微弱得看不見。
渾身上下佈滿大大小小可怖的傷口,鱗片大塊大塊脫落,血液從破損的血肉中滾落下來,很快變得冰涼凝固。
從林中蔓延出的白色霧氣察覺了它,匯聚成細細長長一股……像是延伸而出的手,目標明確地朝着它的方向靠近。顯然並非出於什麼幫助的意願,它們瞄準的方向是它的心臟。
“吼!”一雙金色的巨眼忽然圓睜,在黑暗中爆發出奪目的金光。
似乎是不甘心就這樣死在這裏,連屍體都成為被森林吞噬的養料,巨獸斷裂了一半的殘缺獨角上猛然凝聚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它仰頭朝天,憤怒地咆哮,似乎要將自己無盡的怒火對外宣洩……不甘!不甘心!它的一切願望都還沒能實現,怎能倉促地死在這裏!誰也不配奪走它的生命,它暴烈的怒火終將燃世於灰燼!
壓縮至極致的白光驟然脫離獨角,化為一道駭人雷霆,以摧枯拉朽之姿從天而降,卻是轟擊在它自己身上。
澎湃氣浪轟然翻卷開來,將周圍的海浪、沙灘、白霧……盡數向外推開。巨大的氣流旋渦憑空誕生,將一切全部裹挾。
與此同時,森林裏的萬獸如同感應到什麼一般,紛紛揚起頭顱,對着蒼穹發出同樣憤怒的嚎叫聲。
“吼——吼——吼——”
山林震撼。大地似乎都在這巨大聲浪的衝擊下猛烈顫抖。
“爺爺!地震了!”
原先在屋外散步的淼淼被嚇了一跳,驚慌跑回到屋子裏,被爺爺拉到懷中抱住,安撫似的輕拍着他的背。
老人的目光同那些幻獸一樣,遙遙落在森林的最深處,神情嚴肅。
他同樣感覺到了那一瞬能量的爆發,那樣駭人的威勢……應當是達到了十二階的程度。縱使是他也沒有信心攔住這一擊。
在他們所不知道的地方,到底在發生什麼?
老人面上沉默,心底督促淼淼修鍊的念頭卻愈加緊迫。
這個世界,對普通人來說實在太危險了。
又過去良久,群獸的躁動終於漸漸平息。
而在遙遠的白沙灘上,月光依舊如水流淌。
時間推移走所有輝煌,能量的餘威和動蕩的氣流都緩緩恢復寧靜。海浪卷着沙礫陣陣翻滾,被月光照耀之地只剩餘一具焦黑的骨骸。
在最後的一刻,那巨獸也沒有選擇匍匐,而是遍體鱗傷着強行站了起來。就連死後,也依舊保持着生前怒吼的姿態朝天而視。
在巨大骨骸的腳邊,白霧不斷翻滾涌動着,但似乎是對已死之物不感興趣,霧氣盤旋了一會兒便逐漸向後退去,輕飄飄地回歸了森林土壤之中。
潮水漲落,空曠的沙灘上只留下死去的巨獸。
寂靜不知持續了多久。
忽然間,“噼啪——”。
焦黑的屍骸上發出輕微的脆響。
起初只是極小的動搖,幾片小小的碎片從龐大的軀體上開裂、脫落,像是掉落了幾粒沙子,落地都無法察覺。
可短暫的停頓后,越來越多的噼啪聲接連響起。密集的聲響簡直像在發生連環爆炸。
在源源不斷的聲響之中,巨獸完全死寂的外殼也好像漸漸重煥新生一般,嶄新的內里隨着脫落的碎片不斷暴露。不知持續了多久,終於,鮮艷的赤紅之色完全取代了枯寂的焦黑。
風聲獵獵,只見一隻威風凜凜的赤紅巨獸昂揚着頭顱重新屹立於大地之上!
它周身焰色隱隱,一雙金目似乎隱藏着無盡威勢,注視天空的神色中滿溢復仇的怒火。張開嘴,似乎又要對天咆哮一聲。
但還沒來得及,瞬間,那龐大的形態忽然被泛至全身的劇烈白光包裹。巨大身形好像雲霧一般突兀被風吹散,取而代之出現在原地的只有一枚大半人高的蛋。
呼呼——呼呼——
風聲寂寥。
白色的巨蛋在風中孤零零立了一會兒,有種無端被拋棄的可憐。
突然,察覺了什麼似的,它晃了晃圓滾滾的身子,咕嚕咕嚕滾進了森林的草叢中。
轉眼便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