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爺爺
淼淼從很早開始就知道,爺爺對他很好,但並不是他的親爺爺。
他本來是個順着河流飄蕩的流浪兒,不知怎的,這帶着個嬰兒的襁褓竟一路漂流到了已經是大陸盡頭的失落森林這來。
爺爺發現他時,就見到這麼一個被白布繞了很多圈的小傢伙睜着眼好奇地望着天空,也望着他。
黑溜溜的大眼睛和淬了流光的星星一樣,見了陌生人也不哭不鬧,咯咯笑着抓住了爺爺靠過來的手指。
他不知道那根伸過來的手指本來是要殺了他的,畢竟帶一個累贅在身邊並不符合老人的作風。
可當他瘦弱的小手輕飄飄抓住了那根完全不同的蒼老的手指,柔軟細膩的觸感觸碰自己時,爺爺的動作忽然頓住了。
或許養個小孩也不是不可以——詭異又毫無緣由的念頭從腦海中冒出。
簡直像是鬼迷心竅一般,素來被外人評價為冷酷無情、沒有心臟、人皮怪物的老人在這一刻生出了荒唐的想法。
他平生最討厭麻煩,年輕時也沒少做過為了杜絕後患滅人滿門的事。怯懦的卑微的恐懼的憤怒的仇恨的破口大罵的詛咒的……他見過形形色色死前的表情,但這樣笑着擁抱自己的的確是頭一個。
以至於明知道這漂流至此的嬰兒身上全是未解之謎,簡直把麻煩兩字刻滿了全身,他卻沒有第一時間殺死他。
他站在原地,表情冷冷,和那襁褓里雪糰子似的小嬰兒沉默對視,似乎腦內正在進行某種激烈抉擇。
這花費的時間甚至遠比他動手殺人更加漫長。三分鐘后,嬰兒肚子發出咕嚕嚕脆弱的聲音。
小孩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了,紅潤小嘴一扁,委屈得就要開始哭。
老人:“……”
是真的麻煩。
再之後發生的一切就好像做夢一般。
身世不明的小麻煩精被他留在了身邊。為了照顧這個一無所有卻十分嬌氣的小孩,原本習慣於風餐露宿的老人迫不得已在林中蓋起了一座小木屋。
這個年齡段的小孩還沒斷奶,普通的食物一個都吃不下去。
老人身上還背着月影公國的最高通緝令,本是不該進城露面的,但看到小孩餓得肚子扁扁眼眶泛紅,又好像明白他很為難所以乖巧忍住沒哭的模樣,他沉默半晌,翻出了壓箱底的遮臉面具,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養都養了,養死了多給他丟人。他想。
為了養大這個好像什麼都不挑剔,但實則哪哪都精貴、一點沒照顧好就會生病發燒的小傢伙,短短時間他簡直又衰老許多。
過去只用來握刀殺人的手被迫學會了煮飯換尿不濕,萬分冷酷的“死神”在這小糰子面前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
偶爾氣急敗壞想着這麼難養丟回水裏算了,可小孩抱着自己手指咯咯一笑,鼻尖傳來他身上清甜濃郁的奶香味,再鐵石的心腸也硬不下去了。
這娃大抵生下就是克他來的。老人心想。
好說歹說,淼淼還是在不熟練的新家長照顧下艱難地活過了最脆弱的生命初期。
直到被撿回來的第七個月,他沒有絲毫徵兆地生了一場大病。
那天下午,本來在床上安靜睡覺的小孩渾身突然泛起刺眼的銀白色光暈,脆弱的皮膚上一道道荊棘似的到處蔓延的鮮紅紋路浮現出來,幾乎遍佈全身。
這些紋路似乎在快速蠶食他的生命力,讓原先活潑生動的小孩一下子虛弱衰敗下去。
就連見多識廣的老人對此也是聞所未聞,他抱着小貓似的微弱抽搐的孩子,感覺自己素來冰冷的心顫抖了一下。
小孩似乎自己也察覺到了什麼,蘇醒后漂亮的大眼睛中溢滿了淚水。
他張了張嘴,想要發出聲音又發不出,只能一遍遍做着口型。
老人對着辨認很久,才意識到他想喊的是爺爺。
淼淼還不會說話,但老人教過他要怎麼稱呼自己。他一直覺得小孩子這時候說了也聽不懂,所以只提過一兩次。
但這個得到了他偏愛的小孩似乎的確是特殊的,就算髮不出聲音,他也記住了口型。
在將要降臨的死亡面前,他感到極度的恐懼,掙扎着想要向最親的人求救。
爺爺,爺爺。
他一遍遍地喊,眼眶裏的淚水一滴滴掉了下來。
他好痛,感覺渾身的皮膚骨頭都在被火焰灼燒,像是墜進了地獄裏。
眼瞧小孩氣息越來越虛弱,連撲騰的力氣都消失了,老人不再猶豫,抱起孩子披上披風就一同離開了森林。
他沒有去找醫生,清楚人類的醫生面對這樣的病症同樣只會束手無策。他找的是藏龍山脈中一株近萬年的老樹精。
活到這個年紀還不死的,縱使是最沒有殺傷力的草木,也已經成為無可匹敵的大妖。
擔心空間陣法會加劇孩子身上此刻不穩定的狀態,這數千公里的路程全是靠老人自己雙腿跑過去的,渾身魔力除了附在雙腿上趕路,便是護在小孩身側怕他感到顛簸,自己怎樣早已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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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精當時正要閉關,和手下下屬甩下一句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見,結果還不到七天,就差點被找不見人的老人一把火燒了山,破口大罵著極度無奈的從窩裏爬了起來。
世上能奈何得它的存在不多,這被舉國之力追殺卻依舊活蹦亂跳沒傷一根毫毛的老王八蛋算得上一個。它現身的時候本來哼哼唧唧極不情願,見到這掛着死神頭銜的惡人居然還是為了救人而來,頓時更想嘲笑他了。
“你這老傢伙什麼時候還有這種好心?還養起小孩來了。親生的?不可能吧?去哪裏偷的別人家小孩?”
老人沒在意他的言語,只把小孩往他懷裏一塞,冷冰冰道:“救他。”
老樹精:“……”
就很氣。
哪家求助的人是他這個態度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上門討債來的。
本想趁着機會再多罵幾句,但目光落到小孩身上后,老樹精忽然就整棵樹變成啞巴了。
小小的孩童因為病痛,縱使在昏睡中也皺緊着眉,白皙微鼓的小臉兩側似乎還有未乾的淚痕。
是個很漂亮的孩子,和他的爺爺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老樹精幻化了人形,是一個與老人全然不同的英姿勃發的青年男子。
它小心翼翼從老人手裏接過了小孩,身上澎湃的生命能量被控制着向外涌動,因為太過濃郁甚至流動的形態都肉眼可見。
能量從蓬勃的霧氣逐漸濃縮聚集,最終化作一枚碧綠的玉魄,光芒折射間流轉出驚心動魄的色澤。
它把這玉魄捏碎了,想要喂到小孩口中,小孩卻小嘴緊閉,皺着眉的模樣有些抗拒。
老人說了句我來,接過小孩輕輕拍了拍背。
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和力道,小孩這才放鬆似的順着他的力道張開了口。
冰涼玉魄被咽下,源源不斷的生命氣息順着經脈湧入四肢百骸。孩童有些灰敗的臉色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起來,身上那些縱橫交錯的鮮紅紋路也閃爍着漸漸消弭下去。
老人和老樹精同時鬆了口氣,轉過頭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出熟悉的彆扭。
“這次多謝你了,欠你一個人情,我能力範圍內隨便你提。”爺爺率先開口。
他看起來很鎮定,但平淡的神色中卻難掩高興,顯然此刻心情很好,連帶着給出的報酬也很大方。
——上一次得到他這個承諾的人,請求他去殺了月影公國的國主,他做到了。
隨即又話鋒一轉,“你見到他的表情不對勁,為什麼?你知道他的來歷?”
他這份猜測不是毫無緣由的,老樹精給出去的那枚玉魄少說也凝聚了它近百年的功力,內蘊了無數天地生命之氣,這才能起到續命的效果。
先前有個國家的皇帝快死了,託人尋過來無數天材地寶想交換一枚玉魄,老樹精都沒答應。
可面對只見了一面的淼淼,它卻無比主動給出去了。
老人只能猜測他們先前有過什麼淵源。
然而出乎意料的,老樹精搖了搖頭。
青年男子看着淼淼睡着的小臉,神色中罕見的帶了些溫柔。
他低聲道:“不,我不知道他是誰。只是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種感覺,他很重要。你帶他來找我,我反倒是要感謝你。如果放任他流落在外,他或許就真的死了。”
“直覺。”老人咀嚼了一下這兩個字,哂笑了一聲。
對於老樹精這樣命數悠久的存在,直覺之於它們已經不僅是種突發奇想的靈感,而更加類似於上天啟示一般的預知了。
他沒有糾纏這個話題,話鋒一轉,“那他身上的那些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這一次老樹精點了點頭,表情有些嚴肅。
“他身上的這些紋路我沒見過,但類似的氣息是能夠分辨的,如果我所料不錯,那應該是一種極其惡毒的換命詛咒,通過吸取他身上的生命力化為己有。”
“一般這種詛咒生效后只需片刻人就會徹底死亡,這個孩子或許是命大,或許是他身上還有什麼秘密,讓他成功堅持到了現在。現在詛咒中斷,對方應該也會遭到劇烈反噬,短期內不會再做什麼了。但這個詛咒本身我無法從他身上剝除,必須找出施法者殺死才行。”
老人應了一聲:“這個我會解決。”
他神情輕描淡寫,又十分篤定。能完成這種程度詛咒的人顯然不會是個弱者,甚至可以說肯定非常強大,但他眼中似乎對方已經成為一具屍體。
老樹精看着他突然就笑了:“你和以前那死氣沉沉的模樣還真是變化頗大,不過,瞧着的確順眼多了。”
這種改變不是外表上的,而是一種氣質上的變化。就好像一把鋒芒畢露染滿血污的刀,忽然被某種極其柔軟的布擦凈又嚴嚴實實纏上了,雖然依舊叫人膽寒,可任誰都看得出他此刻心有牽挂。
它忽的有些感慨,它和“死神”不是頭一天認識,對對方的舊事也有所耳聞,不知對方的那些刀下亡魂可曾想到過,他們認定無心無情的人還會有露出柔軟一角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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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沒理他,只淡淡問它還有其他想要的嗎。
百年修為說給就給,還告知了解決詛咒的辦法,他自然不能白拿。
更何況萬一孩子之後還有個三長兩短,還有的是用得着這老妖精的地方。這樣算來,先前一個人情的承諾還是不夠。
老樹精自己卻是不怎麼在意的模樣,擺擺手道:“這次是我自己樂意救的,跟你沒一點關係,當我是給這娃娃的見面禮了。如果你真要報答,等孩子再大點,讓他認我做個干爺爺吧。”
它一見淼淼就覺得這孩子無比親切,要不是根在這山脈里扎得太深,都想直接動腳跟着人一起回去了。
到這地步它自然不會以為這孩子是什麼普通人類,但誰在乎呢,他們自己也不是人類。活到這歲數,做事也只求一個隨心所欲罷了。
此事解決后,爺爺就抱着小孩回到了失落森林。
歷經生死,他已經徹底把這撿來的小娃娃當自己的親人對待了。
親人,老人想,多麼沉重的字眼,幾乎是他要背負一生的重量。
可他卻發現自己沒有絲毫的不情願,甚至想到自己終於擁有一個親人時,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揚。
——他居然是為此感到開心的嗎?
那些曾經籠罩了他大半輩子的陰影,似乎都因這個孩子的存在,變換成了另一種讓人感到愉悅的東西。
床上沉沉睡去,因為沒有了病痛而眉目舒展、似乎夢中也充滿歡活的陽光的小孩絲毫不知自己在爺爺眼中的身份此刻已經天翻地覆,從撿來養着的小孤兒突變成了乖巧小孫孫,甚至已經動了起名的念頭。
小孩的襁褓上有他父母給他留下的大名,江流璟。
璟之一字,在家族中十分貴重,嫡庶子間都只允許嫡子使用,看得出他父母十分愛他,於是遺棄背後的真相更加撲朔迷離。
老人無意去更改他生父母給他起的姓名,名字對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十分重要,與天地建立契約時使用的都是自己的本名,是一個人靈魂的標記。
但娃娃是自己撿到又養大的,生恩不歸他,養恩總是他的,合該有個自己取的名字。
想到小孩大名里又是江又是流,被他撿回來還是在湖裏,似乎與這“水”之一道格外有緣,於是乎取名“淼淼”。
平湖淼淼蓮風清,花開映日紅妝明。
他的淼淼,是這失落森林中獨一無二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