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想階苔始綠(五)
日頭當空,眼看着就要熱起來,一群人急着趕在正午前登頂,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再無結果地討論下去,乾脆順着池以藍的意思,先走了。
程穎現在再開口說要留下,就太明顯了,只好不情不願跟着爬山。
人一走,池以藍便拿出手機來玩遊戲,也不搭話。倒是顧平蕪沒忍住笑了一聲:“你何必,勉強自己照顧一個討厭的人很不舒服吧。”
池以藍瞥了她一眼:“知道就別再刷存在感了。”
顧平蕪乖乖閉上嘴,眼神卻不老實,總是忍不住打量身側的男孩。
她以為自己偷看的夠隱蔽,可但凡人接受目光的注視,總是會有知覺的,更何況他們不過一臂之隔,挪一挪都能碰到彼此的肩膀。
很快池以藍就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又不屑在這樣的小事上計較,只得忍着,忍到後來,乾脆偏頭將對方的目光捉了個正着。
顧平蕪毫無自覺地問:“怎麼不玩了?”
池以藍不答,視線卻停在她臉上,不閃不避,幾乎令她有被審視的錯覺了。
這是他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仔細看她。
顧平蕪一雙眼非常澄澈,幾乎有種天真的味道,他皺了一下眉,才意識到自己有些走神:“不想玩了。”
手機被毫不憐惜地扔在茶几上,填字遊戲玩到一半,大概是被什麼問題卡住了。
顧平蕪沒抵擋住好奇來襲,伸手拿了去看,接着玩下去,一直到通關還意猶未盡。
那天來接她的居然是大表姐盧豫舟。
顧平蕪很久沒見盧豫舟,才剛喊了一聲豫舟表姐,就被纖長的指甲颳了刮鼻子:“呦,我這回從國外回來,小丫頭片子都長成大姑娘了,再有幾個月是不是就二十了?”
她的生日極小,要到陰曆的冬月,小時候像個男孩子一樣英氣,祖父就叫她冬郎,是完全將她當成了小子。後來她正式上學,那小名才漸漸沒有人叫了。
盧豫舟來了,她自然高興,極少露出笑開的模樣。
一旁的池以藍沒有見過盧豫舟,只淡淡打了個招呼,盧豫舟問他,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回市裡,他搖搖頭說自己還有事。
盧豫舟也不強求,便點點頭讓他小心,帶着顧平蕪回去。
路上盧豫舟問她:“池小六平時很照顧你?”
顧平蕪在後排睡得有氣無力:“我家裏人和他打過招呼。”
盧豫舟笑:“肯定不是三哥吧,他和這孩子不對盤,更別提打招呼了。”
顧平蕪迷迷糊糊,哪裏還顧得上細想,隨口應一聲又睡過去。
開上高速已經是黃昏。
盧豫舟這次從國外回來是不打算再走的,路上接了不少催她赴洗塵宴的電話,顧平蕪睡得再沉,也還是被吵醒了。
“行,我知道,我馬上進市區了。”
“阿蕪?阿蕪在我車上呢……行,我把她一塊帶去……”
顧平蕪脊背一麻,偏頭朝盧豫舟使眼色,卻被無視。等掛了電話,盧豫舟才漫不經心瞥她一眼:“怎麼,還真要帶髮修行啊?你都多久沒出去見人了?”
她只覺忐忑,垂着眼默不吭聲。
盧豫舟又說:“走吧,我家太后念叨你好幾回了,說你前段時間跟沒影兒了似的。”
這下後路全被斷了,她只好嘆了口氣,向後靠到椅背上。
“知道了。”
*
顧平蕪還穿着T恤運動褲,一張臉脂粉不施,打眼便看出學生樣,又因為她實在顯小,甚至像極了高中生。
剛進門,姨媽就拖着她手打量,眼底全是心疼,盧豫舟在旁吃味,和別人揶揄:“你看你看,都不知道誰是親生的了……”
顧平蕪無措地站着,像是被拿上砧板,任人魚肉。
她恍惚聽到耳際的聲音,轟隆隆的,不甚分明,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就在近邊。
姨媽說她瘦了,問她這一年都幹什麼了,怎麼不來看姨媽……
她應付地答,沒什麼,都很好,病了,忙着趕功課……嘴角的笑越來越僵,思緒不知不覺地飛走,視線也開始遊離。
她看到姨媽身上那件價格不菲的刺繡旗袍,還有她身後餐廳里正在上桌的四喜烤麩……她不喜歡吃,可是不管到誰家做客,逢年過節卻總要有這一道菜。
直到兜里的傳來嗡嗡的震響,她才猛地驚醒,臉色煞白地看着姨媽,又看看回過頭瞧着她的表姐,脫口說:“我接個電話。”就逃也似的離開熱烘烘的人聲。
姨媽茫然地站在原地,對上盧豫舟的視線,說:“這孩子怎麼了?”
盧豫舟皺了下眉,搖搖頭。
顧平蕪拉開露台的窗,夏夜的熱風撲面而來。
她緩慢地坐在藤椅上,身上開始細細密密地出汗,彷彿經過什麼酣暢淋漓的戰鬥,其實不過是與人寒暄一場而已。
她發了一會兒呆,等到胸膛里無法剋制的心悸慢慢消弭,才想起拿出手機。
池以藍未接來電。
她遲疑幾秒,又看到微信圖標右上角一個鮮紅的未讀消息。
池以藍的微信是開學不久加上的,他大概是受了囑託,主動加了她,之後便安靜地躺在列表裏,始終沒說過話。
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張R國滑手的頭像,就那樣張揚地把偶像、熱愛袒露在眾人面前,毫不遮掩。微信昵稱似乎也是R國語言的發音,她不懂,但猜測或許是他喜歡的滑手的名字。
他什麼都直接,熱烈,坦誠。真叫她羨慕極了。
她點開未讀消息。
MiYaGi:到家了嗎?
顧平蕪撇了撇嘴。這傢伙慣會嘴硬心軟。面上再怎麼做出不待見她的樣子,心裏卻還是溫柔的。
她想找個表情包回復,卻半天不知道要回什麼。心忽地縮緊,接着,她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按下語音。
“你現在在哪裏?”
沒過幾秒,那邊有了回復。
“?”
顧平蕪下意識回眸,視線穿過露台的落地玻璃,看到開着空調的房間裏,人們其樂融融歡聚一處,迎接盧豫舟的歸來。
每個人臉上都帶着她所無法理解的、輕易就能夠擁有的笑容。
她說:“我想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