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暗香(番外)
在池以藍記憶里,顧平蕪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是在老宅。
那年他六歲,剛讀小學一年級。
池晟東只在開學那天送他過去,此後每次上學放學,車子裏就只有司機和他兩個人。
司機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回到老宅,方姨就會給他做好吃的,池晟東有時候回來得早,就會把他叫到書房裏問話,然後看着他練字。
可大多數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在宅子裏渡過。
宅邸里的傭人都很守規矩,幾乎不會當著他的面聊天,但還是會有一些猝不及防的時刻,他從背後那些議論里捕捉到隻言片語。
私生子,妓女,R國。
可轉頭當著他的面,又是畢恭畢敬的模樣。
那年,池以藍還不知道什麼叫孤獨,只覺四下靜寂,而他彷彿要被這座深宅吞沒。
見到顧平蕪,是在池晟東生日那天。
老宅久違地熱鬧起來,他高興,卻也不高興。
高興是因為周圍終於有了人氣兒;不高興是因為,他那位“大哥”池以驤也過來了。
大哥的媽媽是杭市名門李家的長女李斯沅,池以藍隱約知道,李斯沅之所以會離開池晟東,就是因為他的存在。
那個女人身份貴重,不容得婚姻里有一粒沙子,是個有骨氣的女人。
老宅里人影錯雜,他小小一個孩子,經過人群也不會引起注意,聽到這樣的話時,他總是忍不住會想,李斯沅是個好女人,那我媽媽呢?
可他不會開口問,因為知道沒有人會回答他。
這是池晟東的壽宴,再是喧嚷熱鬧,也不屬於他。他是這繁華里無關緊要的點綴,只需要證明池晟東晚年得子的寶刀不老,以及創造高門裏的秘辛緋聞、流言蜚語,供人閑談。
他獨自離開人群簇擁的宴席,想回到自己的院子躲清靜。
路過迴廊,卻見竹影參差,一對夫婦共同牽着一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女童迎面過來,看到他,便低下身子柔聲說話:“阿蕪,這是哥哥,快叫人。”
女孩原本扭着身子不高興地要跑,聞言朝他望過來,一雙杏眼很大,亮晶晶的,視線對上的一霎,她露出笑容來,甜甜地叫了一聲。
“哥哥。”
池以藍站定不動,怔住了。
他算是池家族裏這一輩最小的孩子,排行到了第六,從沒聽人叫過哥哥。
這兩個字對他來說陌生至極。
而刻下真真切切聽着了,卻又覺得……好像還不錯。
他動了動唇,還沒想好怎麼回應,那小女孩已經鬆開父母的手,啪嗒啪嗒朝他跑過來,張着手,一下子撞到他身上,將他抱住了。
那對夫婦阻止不及:“誒,阿蕪……”
女孩很快就鬆開手,看着眼前渾身僵硬的男孩,清脆地評價:“哥哥好看!”
顧長德和盧湘對視一眼,盧湘抬手蓋住了臉。
——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有點丟人。
小小的男孩維持着臉上的面無表情,腦子已經亂成一團。
什麼好看?誰好看?
儘管學校里偶爾也會有老師和同學說他生得漂亮,像小女孩,但在他再三冷臉發飆之後,這類說辭就漸漸少了,即使有,也不敢當著他說。
畢竟他可是池家的小公子,脾氣又臭,沒人願意輕易惹火他。
然而現在,這個莫名其妙蹦出來的小丫頭,不單說了違禁詞,居然還佔他便宜?
池以藍皺了下眉,往後退了一步,又抬眼看了看那對夫婦。
老宅每次逢年過節往來的人太多,他只覺有些眼熟,卻記不清是誰,於是點頭算是問候,繞過他們走了。
轉過迴廊轉角的時候,身後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哭聲。
他瞥了一眼,那小丫頭穿着蓬蓬裙,長發披散,頭上戴了一個歪歪的皇冠,正捂着臉哭,邊哭邊說:“哥哥不理我!”
而那對夫婦,正手足無措地蹲在她旁邊哄她。
池以藍嗤了一聲,心說,嬌氣。
他沒想到,這才是個開始。
那個嬌氣的小丫頭,自此纏上了他。
生日宴后,他放學回來,剛進大門,方姨就來迎他,還笑呵呵地說:“顧家的小妹妹過來玩,老爺子歡喜着呢,聽她說想見哥哥,想你過去陪她玩一會兒。”
池以藍皺眉:“我才不要。”
方姨覺得他嫌棄的樣子可愛,沒當回事地拍拍他:“那小丫頭可有意思了,你總一個人待着,有個同齡人陪着不正好嗎?”
儘管池以藍一萬個不願意,也拗不過池晟東的威嚴和方姨的軟磨硬泡,自此開始了和同齡妹妹相處的生涯。
起初池以藍還帶她去自己的房間,給她展示自己摯愛的汽車模型,但一個上樓的功夫,再下來,那模型已經在小丫頭手裏碎了。
偏偏女孩還無比真誠地抬眸看他,委屈道:“哥哥,我沒拿住,它掉了,對不起,哥哥。”
池以藍忍了。
小阿蕪自此被禁止碰他房間裏的任何模型和手辦。
後來池以藍決定帶着妹妹玩遊戲,為此還專門上網搜索,六歲小女孩都喜歡玩什麼,然後看着蹦出一堆關於洋娃娃的網頁,他還是決定當沒看見,轉頭和小阿蕪玩起了木頭人、捉迷藏,但基本都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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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無他,小丫頭的世界裏沒有“規則”這種東西。
說好了玩木頭人,他都說完“一二三木頭人”回身了,小丫頭還在笑呵呵往前沖,結局通常以一把抱住他喊一聲“抓到了”告終,似乎這個遊戲的奧義只是把他抱住。
一到捉迷藏,小丫頭根本不在劃定的區域裏藏,睜眼就在宅子裏跑得沒影,有次他找到天黑,以為孩子丟了,差點想要報警,結果一回房,發現小丫頭正在他卧室的被窩裏矇著頭睡得天昏地暗。
小丫頭當然也有可愛的時候。
她總是忽閃着那雙大眼睛,一動不動看着他說,喜歡哥哥。
他有時候在學校打了架回來,不敢讓人知道,一個人待在房間裏,小丫頭就會找過來,看見他手臂上的淤青,用肉肉的小手碰一碰,再吹一口氣,說呼呼,哥哥就不疼了。
他冰封的、孤寂的心,總因為這樣天真而柔軟的話,有着解封的跡象。
他甚至想到以後。
小阿蕪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子,還會這麼好看嗎?
她那時候還會記得我嗎?
應該會的吧,她那麼喜歡我。
池以藍童年裏最溫柔的這段記憶,結束在一次遊戲意外里。
那天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小丫頭聽了一個萵苣公主的故事,纏着他要找閣樓。
他將她帶到老宅的廢舊閣樓里,照着她說的,要到外面去,看她從窗口裏探出頭髮來。
這遊戲幼稚得要命,他卻全都做了。
他再三確認了她一個人待在閣樓沒關係,才回手關上門,朝樓下走。
終於來到閣樓外,他仰頭,緊閉的窗子卻沒有任何動靜。
“阿蕪?”
他喊了一聲,窗子似乎被人從裏面推了幾下,卻沒開,他忽而意識到什麼,快步回去,兩步並作一步地爬樓梯,砰地推開了閣樓的門。
女孩蜷縮着蹲在窗邊,捂着臉不吭聲,只渾身都在發抖。
他在她幾步之外看到了一條蛇,驀地渾身僵硬。
翠青蛇。無毒,但因為通體翠綠,看起來詭異又恐怖。
他小聲說別怕,而後快步走過去捏住這東西的七寸,蛇尾一陣痙攣,接着纏上他的手臂。
小阿蕪從指縫裏看了一眼,再次嚇得無聲哭起來。
他沒辦法,只得先快步出去,把蛇弄死,才返身去找小丫頭。
“阿蕪,蛇死了,不怕。”
阿蕪只是把臉埋在手臂里搖頭。
“跟哥哥出去好不好。”
那天他跪坐在她面前,說盡了好話,她最後只悶聲說了一句“要媽媽”。
她被盧湘領走的時候還在哭,他一路送到門口,方姨拍了拍他後背安慰:“不是你的錯,誰能料到這種意外呢。”
他垂下眼,沒言聲。
他比誰都清楚,那條蛇之所以會出現,的確是因為他。
那是不久前過年的時候,他為了報復池以驤才弄來的蛇,可大約出事後傭人沒有把宅子清理乾淨,才留下了那一條漏網之魚。
那天之後,小丫頭再沒來過老宅,逢年過節,也只是顧長德夫婦到訪。有回池晟東想得緊,問起來,夫婦只說小丫頭任性,不愛出門。
可他知道,小阿蕪嚇着了,估計是對老宅有了陰影。
所以……所以連哥哥也不要了。
可他沒有想到,阿蕪不僅是不要,甚至連“哥哥”這個人,也徹底忘到了腦後去。
似乎為了忘記不好的記憶,連同好的那一部分,也一併捨棄。
他再見到她時,她已經是少女模樣,亭亭玉立,手裏捧着一盞兔毫釉,和顧平謙來給老爺子賀壽。
十餘年過去,他原本也鮮少再想起她,可不知怎地,萬人從中,只那一眼,他就認出是她。
她望過來,視線與看陌生人無異。
他便垂眸笑了一下,心裏莫名空蕩蕩的。頭頂一架紫藤蘿隨風簌簌落下花瓣,他漠不關心地抬手拂去,轉身離開。
顧平蕪看着少年的背影一步步走遠,面上帶了一絲困惑。
但很快,這點困惑就因為顧平謙尋過來而衝散。
“阿蕪!你怎麼不跟緊點,跑到哪兒去了?”
三哥快步過來,無奈地點點她額頭:“小時候白在人家住那麼久,連個路都不記得。”
“三哥。”她並肩和顧平謙走着,無意似的問,“我小時候真的經常往這兒跑啊?”
“那還能是假的啊?”
她笑了兩聲:“哦,就是有點記不清了。”
“嗐,小屁孩時候的事兒,誰記得清,我也不記得。”
“嗯。”
風穿廊而過,行經而過的那片翠竹仍窸窣作響。
鳳凰木與紫藤花,迴廊瞥遇與童言無忌……這一段暗香自總角之年迢遞而過,終將來到他們的以後。
而以後,他與她皆不能預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