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爭奪公論(四十)
詔安灣梅嶺港位於大明南海與東海交匯處,踞閩粵上下要衝,常年不凍,水深洋闊。唐宋時期,作為“閩人泛粵以轉市於夷”的中轉站,既是兩大國際貿易港——泉州、廣州通往海外的中繼站,也是漳州府的外貿口岸。
國朝初年,因倭寇侵擾,太祖厲行海禁政策。漳州海商不得不選擇在“官司遠隔,威令不到”且位於閩廣兩省交界官府管理較為薄弱的梅嶺港進行貿易活動。長期以來,“閩廣之交,私蕃船隻寒來暑往,官軍雖‘捕’,未嘗斷絕”。
十月底,梅璉坐在碼頭不遠處的酒肆包間內,一邊品茗一邊繼續他的籌劃。靠着鄭佰,他們節省了一大半時間,直接改坐海船到了寧波。在那裏買下四艘海船后,胡亂湊了一堆東西順着強勁的北風在月中到了梅嶺港。
期間邢老大搭乘一條船,帶着鄭直的親筆信前往福州等南下的欽差鎮守福建地方太監廖鏜。而劉貨郎則搭乘另外一條船繼續南下廣東潮州府潮陽縣,聯絡駐紮在那裏的達官軍。
在這裏待着的一旬,讓梅璉大開眼界,遠超想像。漳州和潮州一帶的物產,如絲綢、布匹、瓷器、金銀、茶葉、砂糖、紙張和果品等,都是從梅嶺港出口輸往外洋,並從外洋輸入香料、珠寶、藥材、香米、綠豆、金、錫和礬土等。這已經不是日進斗金,而是萬金了。可同樣的,奪下港口的困難也遠比他預料的要大。首先就是語言不通,其次當地人欺生,最後這裏的勢力犬牙交錯牽一髮而動全身。
正想着,房門敲響幾下,鄭佰走了進來,待落座之後,低聲道“俺們的貨快清空了,最多還有三日,否則就太顯眼了。”
“那就離港。”梅璉看向窗外的幢幢帆牆“下次再來就好。”
鄭佰大失所望,畢竟他是準備跟着發財的,如今弄得虎頭蛇尾。
“佰哥。”梅璉笑道“莫心急,俺們人不湊手,若是做的錯了,反而打草驚蛇。”
鄭佰怏怏不快,卻也只能答應。
正在這時,房門被人撞開,守着門的家丁栽倒在地,幾個個頭矮小,皮膚黝黑的漢子走了進來。
鄭佰手立刻摸到了腰間刀把上,這是私港,每時每刻都有黑吃黑,一切以實力為尊。
梅璉同樣如此,戒備的看着闖進來的幾個人。而剛剛被砸倒在地的家丁也忍痛爬起來,站到了一旁戒備“東家,他們啥都沒講,上來就下黑手。”
對方瞅了瞅梅璉和鄭佰,然後開始嘰里呱啦講了起來。
“啥意思?”梅璉盯着那幾個人,問一旁的鄭佰。
“聽不懂。”鄭佰無奈“俺的通事沒跟着……”
“這位是安南國商人陳炳南,聽說你們帶有潞綢,他們想要購買。”正在這時,一個留着山羊鬍,帶有濃重東南口音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拱手道“在下薛宜品,是這裏的平準,當然偶爾也可以做通事。”
“潞綢俺們有的是,他們拿啥換?”梅璉不動聲色的問。
薛宜品扭頭,揮灑自如得對着那些蠻子講了一堆鬼話,然後又有來有往片刻“一匹潞綢他們可以用一方沉香木來換。”
梅璉想了想“他們有多少沉香木?”
薛宜品扭頭又與對方聊了起來,片刻后道“很多,足夠買下你們所有的潞綢。”
梅璉道“俺們有一千五百匹潞綢,一千五百方的沉香木只怕不容易弄到吧?”鄭直正在修繕廉台堡,這種木料雖然珍貴,卻不犯忌諱。既然這次不能動手,他就想着弄些好東西回去。
“他講沒問題。”薛宜品道“不過你需要再等等,他的人要去調貨。”
“多久?”梅璉皺皺眉頭“若是太久……”
“半個月。”陳炳南用更怪異的官話開口,顯然這廝扮豬吃老虎,聽得懂漢話。
“那你得補償俺耽誤的工夫。”梅璉理直氣壯道“半個月,近的地方,足夠跑一個來回了。一千八百方。”
薛宜品笑而不語。
陳炳南沉思片刻“成交。”轉身帶着人走了。
薛宜品卻沒有離開,而是坐到了梅璉對面,待梅璉的家丁關上門這才道“按照規矩,這位東主得給俺一成的好處。”
“俺咋沒聽人講有這規矩?”鄭佰立刻不滿。
“那是因為這位東主沒有用到俺啊。”薛宜品得意洋洋的看着鄭佰和梅璉“很公道的。”
梅璉趕忙按住想要發火的鄭佰“行,一成,不過你得保證他們的東西都是真的。”
薛宜品用鼻孔鄙夷的看着梅璉二人“這裏是梅嶺港,以為是你們北邊的山溝,還有假貨不成?”
“行,行。”梅璉搶在鄭佰前趕緊道“剛剛是俺們失言了。半月後……”
“半月後?”薛宜品打開摺扇“俺們這都是先收賬的,概不賒欠。”
鄭佰再也忍不住,咒罵道“殺才,你這是欺負俺們是北方人……”
梅璉卻趕緊捂住對方的嘴,與此同時,一旁的家丁也趕忙過來按住了鄭佰“俺們初來乍到,啥規矩都不懂,處久了就都懂了,俺們都是實誠人。這樣,這位先生,俺們先給一半,一半。都是小本買賣,俺們還想日後藉著貴寶地發財哩。抬抬手,抬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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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宜品卻得理不饒人“若是都像你們這樣,俺們的買賣還咋做啊。俺們最公道,講好了,一成,不多要,也不少要。成不成?”
“成。成。”梅璉死死按住鄭佰,趕緊道“就按先生講的,俺們信得過。”
“唉。這就對了。明個兒一早,俺去收款子。”薛宜品起身,懶洋洋的瞅了眼死死瞪着他的鄭佰,用扇子拍拍對方的臉“太年輕。”
大笑着轉身走到門口拉開門,外邊站滿了一群弔兒郎當的漢子,每個人都扛着傢伙。薛宜品打開摺扇,揚長而去。
梅璉鬆開了鄭佰的嘴,示意家丁,對方立刻走了出去,從外邊關上了門。
鄭佰也曉得他們剛剛差點被黑吃黑,卻礙於面子,下不來台,沒吭聲。
梅璉遞給鄭佰一根煙,自個也點上“有的賺就好,總算有的賺。”眼睛盯着門,迸發出灼熱的目光“本錢在,啥都行。”
鄭佰點上煙,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起身就走。
梅璉又坐了一會,這才起身會鈔帶着家丁往坐船走去。遠遠的就瞅見了他的親隨銅錢站在船頭,心中一動。這是他和對方定的規矩,邢老大有信了。
果然,待他不緊不慢上船后,銅錢對着船艙使了個眼色。梅璉不動聲色的走進船艙,來到他的艙室。拉開門,卻當先看到了在真定的老熟人錦衣衛舍人廖磊“廖東主。”
“梅東主。”廖磊趕忙起身回禮。
梅璉與邢老大打了聲招呼,關上了門。
“叔父讓俺給梅東主送來了這個。”廖磊立刻拿出了一封信遞給了梅璉。
梅璉顧不得失禮,趕緊接過來,打開封套,裏邊正是福建鎮守太監的火牌。“太好了。多謝廖東主。”
因為鎮守太監的印不能出福州,只有廖鏜到福州城接印之後才能發出,故而邢老大一直等到前日。待廖鏜接印后,立刻帶着廖磊,攜帶火牌趕了過來。
“能幫到梅東主就好。”廖磊拱拱手“叔父那裏還有事,俺就不耽擱梅東主的買賣了。”
來的時候廖鏜交代了,這買賣他可以提供方便,卻不會參與。畢竟這買賣相當冒險,若不是鄭直有虞台嶺的情分還有兩萬兩銀子的好處,廖鏜是絕不可能把火牌發出來的。甚至從京師啟程時,就已經琢磨事後如何置身事外。故而這份火牌的日期就是廖鏜接印的當日,如此一旦事有不諧,他也好轉圜。
至於為何非要廖磊多此一舉來一趟,很簡單,若是事情成了,這就是人情。
“廖東主受累了。”梅璉自然不會強人所難,立刻道“請廖東主稍候,俺去安排。”
廖磊自然曉得梅璉不單單隻是安排船,果然,不多時,對方手裏拿着一個褡褳走了進來“些許土特產,不成敬意。還望廖東主莫要嫌棄。”
廖磊趕忙道“不會,不會。”
自從在虞台嶺見識過鄭直這幫蠻子的本事後,廖磊就收起了一切小覷之心。梅璉也許之前是個下九流,可如今他入了鄭十七的眼,他就會給面子。
廖鏜與邢老大在宣府右衛也是吃過酒劃過拳的,向對方拱手道別之後,跟着梅璉身旁的家丁走了。這種地方,也就不必講究迎來送往的禮數了。
梅璉關上門,小聲將剛剛酒肆的事講給了邢老大“原本俺打算來日方長,如今想來,不成了。半個月足夠那個劉貨郎引來達官軍了,到時俺們把這剿了。”
“俺剛剛進港的時候瞅了。”邢老大在虞台嶺見過大場面,眼界不同於梅璉“不用等他們了,都是俺們的。用何記工坊的炸藥,夜裏一鍋端了,剩下的俺們一百多人足夠了。”
梅璉雖然是吃江湖飯,可是最多就是打群架,對於邢老大講的實在覺得不靠譜“他們這的打手至少五六百人……”
“還不夠十七爺一個人砍得。”邢老大咧嘴一笑。
梅璉自然也聽劉三繪聲繪色講了虞台嶺的事,不好不信,也真的不敢全信,畢竟幾百人啊。
還想再勸,此刻艙門敲響。梅璉皺皺眉頭,銅錢懂規矩的。立刻給邢老大遞了個眼神,對方立刻摸出靴中刀躡手躡腳走到死角。
梅璉起身拉開艙門,外邊的銅錢立刻讓開,竟然是不應該在這裏的劉貨郎。
薛宜品今個兒做成了大買賣,特意到粉頭家裏吃飯。酒足飯飽之後,樂呵呵的將對方按在了桌上鼓搗起來。一杯茶的工夫后,薛宜品趴在對方身上,氣喘吁吁的伸手從粉頭後庭下抓出一塊豬頭肉塞進嘴裏。
今個兒他心裏暢快,利用那幾個北侉子不熟悉規矩,一次就賺了一百五十匹潞綢。還是下刀子輕了,應該要兩成,不,三……五成。瞅着那幾個慫貨的模樣,就是要五成也不是難事。
打定主意,明個兒再多邀請一些好朋友助拳。到時候不給就把他們都做了,大不了給李阿大他們大頭,可是按照規矩,四成他還是能夠剩下的。如此,可就是六百匹潞綢啊。反正是北侉子,死了也沒有人在意。
想到這,薛宜品不由又有了興緻,正要在粉頭身上再次躍馬揚鞭,突然遠處傳來悶雷之音。薛宜品起初也沒在意,只是奇怪,這都十月底了咋還要下雨。卻不想之後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繼而是呼喊之聲,還有砍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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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宜品一激靈,立刻從粉頭身上爬了起來。這裏是私港,自然力強者為尊,每隔幾年都要換港頭。這種關鍵時候,兵荒馬亂的,出去亂跑死了也白死。趕忙抱着衣服,跑進了卧房,鑽進了床底下。不多時,那粉頭也咒罵著鑽了進來。
這裏都是依港而建造的簡易木棚,都是碼頭苦力們聚集之地。一般各方是不會到這裏來的,畢竟無論誰佔了這裏,都是要用人幹活的。
可是今個兒夜裏不同,耳聽着遠處廝殺聲慢慢停了,薛宜品正躊躇要不要出去看看風向,提前拜大哥,就聽到了外邊傳來喧嘩聲“爍扭人攏告轍里來,無來,嘿……”
是荒腔走板,半生不熟的本地話。
不管薛宜品願不願意,相不相信,已經由不得他選擇了,那個粉頭很不仗義的將他賣給了外邊那些挨個搜索的人。
很快薛宜品連同其他被搜出的碼頭上的體面人,一起逮到了村口空地,那裏已經有人等着了。
邢老大提着刀走到跪在面前的人身前“講,李阿大家人在哪?”
奈何雞同鴨講,對方聽不懂,反而哇哇大叫。
邢老大也不遲疑,直接揮刀,繼而看向那人身旁之人,露出一口白牙“你說。”
那人整個人都傻了,哭爹喊娘的講了一堆,奈何依舊被邢老大砍死,很簡單,他聽不懂對方講的啥。邢老大一點都不嫌費事,挨個問,挨個砍。
“俺曉得,俺曉得。”眼瞅着砍了十多人,累的氣喘吁吁的邢老大煩了,索性不問了。罵罵咧咧的要周圍家丁一起砍,跪在角落的一個中年人哭爹喊娘的大喊“俺曉得。”
很快他就被家丁從人堆里拽了出來“李阿大家在詔安縣北十里庄整個莊子……”
“詔安縣北十里庄。”邢老大重複一遍,旁邊的家丁立刻拱手,轉身就走。
“林阿仔,庄七郎,蔣二郎,蔣阿豐,李阿輝,田阿康,李阿嬤,陳阿皮,賴九頭,呂蓮妹,馬郎,蔡阿娣,施雙頭……”邢老大坐在一個馬扎之上,一口氣報出四十多人的姓名,追問此人這些人的詳細住址。
薛宜品渾身一抖,他見過狠的,可是沒見過這麼狠的。這是要把梅嶺港周圍五十五家勢力連根拔起。可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根本不敢遲疑,趕忙將各家位置一一報出。
而他每報出一家地址,就有家丁轉身離去。慢慢的,薛宜品察覺了不妥,這些人不是普通人,是軍士。
“二當家,天快亮了。大當家講,帶着人直接過去都殺光。”伴隨着一個猖狂的聲音,有人從屋子後邊走了過來。
正在不停賣人的薛宜品渾身一震,抬頭看去,果然是昨個兒邢老大下午被他訛銀子的那些北侉子……不不不,軍爺。
鄭佰下意識的扭頭看去,露出一口有些黃的牙“呦吼,是你小子。”
薛宜品再也顧不上旁的,磕頭如搗蒜“爺爺饒命,爺爺饒命,小的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邢老大不動聲色的拿起刀走到身如篩糠的薛宜品跟前。在變了聲的慘叫中,將他的繩索割開,把刀扔在對方面前“去,砍死他們。”
渾身惡臭的薛宜品一激靈,扭頭看向跪在不遠處的那些港口之前的同僚。
“軍爺,俺也懂官話啊……”原本猶豫不決的薛宜品拿起面前的雁翎刀,起身瘋狂的砍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