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家族 第一章(4)
船長的大檐帽上飾了金線,這使曲予想到這個海濱城市將有一些完全意想不到的巨大變動,也許一切都要經歷一場天翻地覆的摧折。***不過他對未來還完全陌生。船長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給他戴了戴,他站在鑲了粗劣棗木框的鏡子跟前照了一下,覺得自己美麗極了。當時他準確地覺得是“美麗”而不是英俊。
是的,十八歲的青年,臉色紅潤得像八月的桃子,上面還有一層桃茸。那清澈烏黑的眸子、有稜角的嘴唇……這一切都讓人想起一個女孩。他因為有這種聯想而羞愧。船長為了在曲府的人面前表現自己的見多識廣和新派,特意從自己的物品中翻出了一點咖啡:“加糖嗎?”曲予把大檐帽子摘下來,大聲說:“不加糖!”
他呷着苦苦的咖啡,想着什麼。他又悄聲念出普希金的詩句,又一次涌滿了感激。一個肥胖滾圓的英國女人纏着船長,船長出去了。他記得在海關上見過這個女人,當時她正跟自己的捲毛小狗一下接一下地親吻。他放下杯子到甲板上去。
他差不多吃了一驚。多麼美的海面。一個人一輩子不看看深海里平靜的水面真是天大的憾事。而只有坐船,坐這樣的大客輪才有這種可能。沒有一絲風,下午的太陽溫柔得像鄉下的大嬸。這水啊,如此綠、如此清,又如此的可人;它在下午的陽光拂照下,成為最好的詩句,最好的回憶,最好的一個象徵。他在心裏已經將庭院裏那幾棵白玉蘭移栽了過來。
如果一個人被什麼逼迫着、壓抑着,擠到了某一個角落,他還有什麼辦法打自己呢?他要逃離,逃離,他要把一個種子放在心底、存在旅途,把它捂得嚴嚴實實,一直到把它捂熟、捂脹,讓它抽出芽來……一會兒藍一會兒綠的海水像那些詩句一樣,讓他充滿了感激。
他記起海北一個臉色烏黑的朋友說過一句令人喪氣的話:富有人家出來的孩子,說到底都是非常脆弱的。他當時據理力爭,但心底十分不安。他知道這句話肯定擊中了什麼。如果不是一年之後他在一本翻譯小說中讀到相似的一句話,他會怎樣欽佩那個黑臉同學啊。不過現在他仍然覺得那個同學了不起。他不太知道那個人的出身,但可以料定他是苦出身,還極有可能是個獵戶的孩子。不過這會兒他又在懷疑:獵戶的孩子有可能到省會學堂去讀書嗎?
一閉上眼睛就是合攏的蜀葵重重疊疊的花瓣。他睜開眼,看到海水裏陽光的斑點。他默默地了個誓。
這一次旅行讓他受盡了折磨。因為他登陸之後,為找那些昔日好友費盡了力氣。不知為什麼一個個都銷聲匿跡了。有的好不容易找到,又現對方像換了一個人,不冷不熱,瞪着一雙奇怪的眼睛看他。我怎麼了?我是曲予,給予的予。是的,你應該給予了,你們已經掠奪了別人很多——從那個濱海平原到幾個城市——當然我們是指你的先人、你的父輩。你能夠給予嗎?曲予聽着這種陌生而奇特的口吻,回答不出一個字。他重重地給了對方一記拳頭,那是久別重逢的一種友好表示。可是對方——一個長了一對小眯眼的瘦子卻煞有介事地撫摸着被捶過的前胸,一字一字吐出:“這是來自另一個階級的拳頭,一種打擊……”
曲予笑了。他過得極不愉快。在小眯眼的帶領下,他又找到了另外幾個朋友,現他們都比過去瘦了,也精神多了,一雙雙眼睛閃着警醒和敵視的光。但他們仍然承認他是他們的朋友,而且一起喝酒,吃一些粗糙的食物,在最高興的時候還唱起了一節奏極其舒緩、調子極為悲傷的外國歌。後來他們都要求他做一些事,他這才驚訝地現他們都有點瘋狂了:一種相互傳染的瘋狂。他這才害怕起來,急於離開。但只有他要走開時,朋友們才表現出真正的、巨大的熱,一遍遍挽留他,還提出陪他到野外走一走。
這個建議倒具有誘惑力。他隨他們出了城,到了郊區。那些林邊農戶中有幾家是極為默契的,拿出家釀的野葡萄酒招待他們,夜裏還講了很多狩獵故事。曲予很久以後回憶這些,仍對那些故事有一陣神往。住過一夜,帶了大量的食物,然後就是進山。黑密的森林中,那些彎彎曲曲的路徑朋友們和獵人一樣熟悉。更為令他感到驚訝的是,不緊不慢走到天黑時,就必定會來到一個窩棚,而且裏面有提前備下的食物,有點火用的火鐮和火石。他看着這些朋友和老獵人一起,耐心地對着一塊火絨草敲打那塊小石頭時,覺得真像在夢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