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家族 第一章(3)
她差不多是一步撲了上去,驚喜得喊了一聲。***這桃子水靈靈紅撲撲,上面一層絨毛都清晰可辨,香味把四周都環繞起來。它竟然一點也沒有凍壞,而旁邊的一切都被冰掛住了。她想到了什麼,一顆心怦怦亂跳。如果早幾個月,她會一刻不歇地趕回家,把它交給母親……淚水嘩嘩地流,風一吹臉上刀割般疼。可是淚水再也不停歇了——哪裏還有母親呢?人的一生原來只有一個母親啊。
就這樣,天黑以前,她雙手捧着那隻鮮紅的、野外采來的冬桃,踏着厚厚的雪粉回到了曲府。她擦乾眼淚,毫不猶豫地把它獻給了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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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什麼來比喻閔葵這個小傢伙垂下的眼睫呢?曲予想到了那傍晚時分一層層閉合的蜀葵花瓣。他由此而急躁不安,在院子裏匆匆走動,有時縱身跳起,去掃一下白玉蘭最低一層的葉片。那些歌頌春天的詩句被他吟到一半就拋掉了,再換上另一。他大概是全城惟一喜歡普希金和屈原的人,不知為什麼他會同時痴迷於這兩個趣味迥然不同甚至有點對立的詩人。有一陣——是剛回來不久的時候——他甚至提議在曲府的花園那兒來兩尊塑像。這可以由他自己動手,雖然他對雕塑一竅不通;他有一股奇怪的自信,認為這一生可以完成任何執意要做的事。他滿手泥巴,興奮得臉色通紅,工程進行了一半才記起曲府里還有個老爺。去找老爺,老爺正在看剛譯過來的一本歐洲小說。他抬頭看看兒子,輕輕一聲就把這事兒吹了:
“家裏的新鮮玩藝兒已經夠多了。”
“可是……”
“夠多了。”
他惱怒的是老爺竟然把兩個詩人的雕像與抽水馬桶和皮面沙之類等量齊觀。
那是極為失望的一天。後來他去看母親。每在緒極為消沉沮喪的時刻,他就渴望看看母親。這會緩解那種難以忍受的什麼東西。此法百試不厭。如果遠離家庭的時候,他就用想像來滿足自己。他想着母親,感覺着那一隻軟軟的溫溫的手撫摸頭的那一小會兒。他推開老太太的門,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閔葵。
本來他要像過去那樣,依偎到母親跟前,靠到她的膝頭那兒,至少抱住她的一隻胳膊,可是這會兒不知為什麼有點窘。當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葵子,可是只有這回看清了那一對閉合的蜀葵花瓣。他低聲叫一句:“媽媽……”媽媽伸手去攬他。往常他就側側身子靠在母親身邊。可是這一次他筆直地站在離母親二尺多遠的扶手椅旁。他沒有讓母親攬住。他好像第一次明白一個十八歲的男人應該直挺挺地站着。
很久以後他還想:那是他與母親之間有了第一次隔閡——它的距離就是從他筆直的身軀到扶手椅的那個間隙。回到自己屋裏,他覺得一種很奇特的心緒泛上來,他從來也沒有過這種體驗;它們一絲一縷地泛起。
他開始大聲吟唱那兩個人的詩句,像是在欣賞自己洪亮的嗓音,後來有人喚他吃飯都沒有聽見。他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溢出。他終於改大聲吟唱為悄聲低語,像輕輕叮囑一樣,深的一句一句的。但他仍然聽不見呼喚他用飯的聲音。
那是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男青年,只是更細、更高,眼窩奇怪地深陷着。他是另一個對曲府忠貞不貳的下人,是老爺十年前在街頭救起的一個孤兒,甚至連名字都是老爺替他取下的:清ⅰG柙瞬簧僮值湟員愀閫ㄕ餉值暮澹詈蠡故怯行┟曰蟆妣⒑傲思婦洌⑹幼爬腖揮屑腹咴兜納僖乇鶚竅至慫勱薔ЬУ睦嶂椋瓦琢艘簧衷誑闋由喜烈幌攏潑頻嘏芸
一會兒老爺過來,沉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那一頓飯他沒有吃出一點味道。閔葵最後端來的是湯,他用一把圓圓的銀勺舀了一點,剛離湯缽就全灑下了。
這之後的第一個星期五,也就是碼頭上開船的日子——當時的客輪每周對開一次——曲予乘船旅行了一回。反正船長是他們家的常客,他上船以後就得到了一個臨時騰出來的頭等艙。他今生還是第一次乘船外出,心非常奇特。他行前對老爺和老太太說,他現在那麼需要到海北去探望一下朋友——他們都是在省會裏結識的,是真正的有為青年。總之近來他想起他們就夜不能寐,如此下去得病只是早晚的事了。母親長長的鼻中溝抖動了一下,與老爺交換了目光。後來父親說:“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