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 斷痴念
沈家是座偌大的老宅,老太爺盤下宅子前它就已經有了上百年的歷史。不比蘇杭的園林建築,宅子裏除卻中庭的院子和假山小湖邊有種花植草,其餘的院與院之間皆是青磚高牆隔過。許是年代有些久陳,又或許是這座宅子承載了太多人間悲喜故事,走到哪裏,都讓人無端生出一股陰鬱沉重的氣息。
窄巷內小桃紅與張二嬸子並肩而行。
才下過雪的天氣,連呼出的氣都能瞬間騰成水霧,張二嬸子把兩隻手兜進袖子裏,扭頭看了小桃紅一眼,見她裙擺和鞋面上都沾了水,便皺眉嗔怪道:“你也是,老太太給的聘金不薄,你卻盡都給你娘留着了,也不知給自己多備上幾套行裝。”
小桃紅有些不太愛搭理張二嬸子,每次一見面,鳳蕭臨走前的畫面便不可遏制地浮上腦海。她忘不了那群女人與狼狗對鳳蕭不惜生死性命的逼迫,更忘不了他好似要將她刻進骨髓深處的那最後一攬……每想起一次,心中就便如被尖刀劃過一傷。
指甲往掌心裏掐進,兀自不冷不熱的回答道:“反正嫁過來吃香的喝辣的,沈家不缺錢,二少爺也是個好脾氣、知道疼人,還不如多留點錢給我娘治病。”
“你……”曉得這話是反語,張二嬸子頓時被噎住了,她心中理虧,畢竟來之前只是吹着二少爺的好話,從未告訴過小桃紅他還有腿疾。
因想起老太太的吩咐,便又作關切模樣問道:“昨晚是怎麼一回事,新婚之夜怎的小兩口就分被子睡了……可是他欺負了你?”
呵,果然什麼都瞞不住。
小桃紅聞言,嘴角勾了勾:“看來連睡覺都有人盯着吶。”
那笑容,毫不掩飾的諷弄。
張二嬸子也有些惱火了,人是她介紹進來的,如今出了問題誰都來找她麻煩,天煞的破差事,左右不討好。
便尖着嗓子怪罪道:“可不就是?乖乖我的姐兒,這裏可不比你醉春樓,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吶!老太太納了你進門,怕是短期內也沒打算再給二少爺再娶,你現在就相當於沈府的二奶奶,你當自己還是那妓院裏的洗衣女么?你這廂不肯伺候二少爺,沈家抬你回來做什麼?家裏頭丫鬟奴才百十來口,不稀得多養你一個!”
一邊說著一邊往青磚窄巷深處張望,就怕被人偷偷聽了去。
小桃紅忽又想起昨夜的一幕,黑暗中那男子清奇的臉龐沒有絲毫表情,冰涼的大手卻在被褥下往她的胸前游移,指尖勾開緊繃的小兜,分明不愛她,卻兀自撥-弄-吸-啄着她的乳,痛得她渾身瑟瑟發抖,滿心裏都是絕望……只怕他再來一回。
小桃紅用力咬了咬下唇,兀地加快了步子:“是他不要的。他嫌棄我。”
“嘖,好端端如何嫌棄你?可是你說了什麼刺激他?”張二嬸子緊張起來,怕這丫頭一害怕,坦白了那賣-身與私奔的一段。
“我什麼都沒說!”小桃紅捂上胸口的玉墜,卻不肯把昨晚的情形講出來。
張二嬸子畢竟年紀大,也是從青春年少走過了一遭,默了半刻便想明白了。也是,女人一輩子頭一回動心的男人,總是最難忘。
便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你可是還惦記着鳳蕭,夜裏頭像個木頭一樣,不肯主動服侍我們二少爺?”
“你知道就好。”小桃紅頓住步子,回過頭來,恨恨地瞪了張二嬸子一眼:“鳳蕭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早晚也要跟着他去!”
嘿~好個又硬又倔的臭丫頭,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木頭了~!
張二嬸子怒了,知道再來軟的沒用,便揀了狠話叱道:“他便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這輩子你也不會曉得了!進了沈家這座宅子,這裏就是你的天,你的地,你死也得死在這裏。那外頭的事兒,只要老太太不想讓你知道,你便是到死都聽不到一絲半毛兒的消息!”
呸,烏鴉嘴。
小桃紅帕子一緊,不理她。
氣得張二嬸子兩眼翻白,又繼續道:“即便他不死,他也不會來接你!這天下的美人無數,你不過就是那人堆里的皮毛。等他出去天南地北見識得多了,你道他還記得你是誰?更何況以他那般出挑的長相,便是他不肯要別的女人,你敢保證別的女人不會巴巴的主動送上門去?男人么,脫了衣服,哪個都一樣~”
小桃紅驀地想起稻草堆里鳳蕭握在她肚兜上的滾燙大手,那般熱烈而急不可耐的搓-弄,弄得她哭又哭不得,舍又舍不下,無盡的空虛……腦海中的女人忽然變換成一張張陌生的臉,鳳蕭硬朗的臂膀一樣摟着她們,他的唇一樣熱烈地在她們的臉上胸前頸上燃燒,女人們摟着他的脖子和她一樣嗯-嚶-吟-唱……她的心兀地揪成一團,低下頭,一雙紅繡鞋兒邁得更快了。
嚇,果然還是年紀小么。
張二嬸子便知道這話起了作用,趕緊巴巴地顛着小腳追上去:“就算別的不說,你道人家二少爺真能讓你守得了三年身子?他現在對你沒感覺不要你,總有一日還是得要~!全家人巴巴的瞅着你這一屋,幾時他要了你,你的日子才能夠安生……真要想立什麼貞潔牌坊,當初就別嫁進來;既嫁進來,身子就由不得你自個了!”
她越說越為自己的口才得意,只才要繼續張口,猛地卻撞上了一堵紅牆。那小娘子臉兒冷冰冰,紅唇白臉的,生生唬得她雙腿一軟:“哎喲,我的天爺~,嚇死你個姥姥~!”
小桃紅也不伸手扶她,只瞪了她一眼:“行了,地方在哪?再說我不去了。”
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什麼情緒。
張二嬸子一愣,只當這丫頭古里古怪、妖里鬼氣的,便不再說什麼,只最後囫圇一句道:“若非二少爺傷了腿,不然以他的品貌才學,哪裏還輪的着你伺候他?你再是不喜歡,也得先把樣子做出來。再把他一個人晾着冷被窩,換我是老太太,我也生氣!”
小桃紅抿了抿嘴唇,沒說話。
那廂前院的曉春齋已經到得跟前,兩間的青磚小閣,還沒進去便已聞見一群女人嘰嘰喳喳的嬉笑吵鬧。
張二嬸子便囑咐道:“一會兒須得擺張笑臉出來,丫頭老嬤的嘴可比大人老爺們的更難伺候。”
屋子裏果然一群兒的紅粉鶯燕。
沈府的女人們平常少有出門,布莊裏的裁縫會定期來府上為夫人奶奶們量裁衣裳。那裁縫老婆每次來總帶着新收的白面小徒弟,小徒弟一來呢,丫頭們就喜歡往閣子裏頭擠。
十三歲的春畫搶了大丫鬟樓月的帕子,揚着嗓子笑:“哎呀,我怎瞅着這帕子上頭有個‘裕’字吶!”
那‘裕’字乃是表少爺祈裕的單名,一眾的丫頭們聞言臉上紛紛堆起曖昧。
樓月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她如今已近滿十七歲了,最是個艷羨風花水月的年紀。追着搶着要把帕子拿回來:“作死你個小春畫,你哪隻眼睛看見有‘裕’字了?”
“這吶,這吶!”春畫越發將帕子揚起來讓眾人看。
樓月跳起來抓回帕子,捂着心口嬌羞叱道:“這是表少爺央着我好幾回我才給他做的,不然你當我有那麼嫌?”
春畫誇張地做了個鬼臉:“喲喲,怕不是他看上你了?我可等着哪天也叫你一聲表少奶奶!”
“臭丫頭,不害臊你~”樓月羞得俏臉兒更紅,二人追打着,兀地撞在才進屋的小桃紅身上。
小桃紅往後退開兩步:“這位姐姐,踩着腳了。”
陌生的口音,聲量不大,卻天生的軟軟柔柔。
樓月本能地停下來,眯起眼睛肆無忌憚的在小桃紅身上打量。見她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新婦,着一身牡丹紅衣,個子不高不矮,沒有甚麼氣勢,她估摸着就是南邊新來的二奶奶了。
“呀,剛才沒見着呢,您也不提醒下。”捂着帕子吃吃的笑,卻不行禮作揖。她是老太太院子裏的大丫鬟,平日裏少有買誰的帳,因曉得小桃紅娘家落魄,哪裏肯將她放進眼裏。
“現在提醒也來得及呀。”小桃紅心情本就不好,聞言微挑起下頜笑了一笑,清洌洌的,只是凝着樓月看。
一時間屋子裏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呃……二奶奶好。”春畫趕緊暗暗揪起樓月的袖子。
“哼。”樓月嘴角一撇,依舊不肯道歉。
春畫只得很不好意思地對小桃紅咧了咧嘴角:“都怪我,剛才推了樓月姐姐,不然也不會這樣……”
張二嬸子見狀,這才笑着打起哈哈:“一群瘋丫頭,都楞着幹什麼?見了新奶奶也不打招呼。”
她是個外院採買的小管事,大傢伙少不得買她個面子,見她發話,只得個個裝模作樣揖了一揖:“二奶奶好。”
……一個連新婚之夜就斗膽冷落丈夫的女人,少不得被夫家之人得罪。張二嬸子意味深長地對小桃紅怒了努嘴。
小桃紅心知肚明,知道這是存心給自己的下馬威,便冷冷瞥了樓月一眼:“那麼下次小心些。”幾步擦過她身旁,走到裁縫婆子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