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72章 命如是
瞥見隔壁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開,沈硯邵方才帶着秀芸探頭探腦地鑽出來,準備往後門偷偷溜回小外宅。
哪兒想,祈裕拉開帘子,正好與他撞了個面對面。
那麼熟悉的一張臉,化成灰兒都認識啊!……媽了個巴子的!
沈硯邵一愣,戳着指頭迎上去:“你、你、你……表、表、表……你這個婊王八羔子!”
祈裕掃了眼沈硯邵身旁的女人,薄眼皮兒翹屁股,一副煙容,猜着這小子怕是也抽上了,心裏頭鄙夷,面上卻好顏色:“喲,三表弟別來無恙~”
尾音上挑的語調,依舊如從前風雅不羈。
我呸!沈硯邵反應過來,重重啐了一口:“別你娘的無恙!…狗-日的,祈裕你這個白眼狼!你把我們沈家坑慘嘍!”
一拳頭就要掄過去。
祈裕悠然一躲,把他手腕一托,輕輕鬆鬆扭到了後背上:“坑,到底是誰被誰坑?…表弟多日不見,怎麼一見面就冤枉人~”
痛得沈硯邵嗷嗷叫,沖女人大聲吼道:“秀芸,秀芸你快去…去斜對街!讓我二哥帶人過來,就說我捉到祈裕那個王八羔子了!”
祈裕一雙長眸往秀芸身上鄙夷地看了看,又把力道夾緊幾分。
“啊呀,要人命喂!…快去,別讓他跑嘍!”沈硯邵魂魄都要掉了,齜牙咧嘴吸着冷氣。
個軟骨頭的窩囊少爺!
秀芸剜了一眼,把帕子揩進衣襟,擼起袖管用力掰起來:“放了我男人!誰許你欺負他了?…放不放?再不放老娘一口咬死你!”
又咬又打。
祈裕吃痛,只得不耐煩地鬆開,揉着手腕冷笑:“哼,表弟倒是難得找了個護主的!不過不要冤枉人,你這樣可真傷我的心。我替你沈家賣命多少年,至你父親去世后,那老宅子裏多少姨娘太太吃的穿的都是我賺的?就連你出去花天酒地的銀子,難道不是我的血汗嚒?老太太見你二哥病好,卻醞釀著要把我一腳踢出去,我不過是狠心燒她幾個賬本,又怎麼了?”
避重就輕,老子可不好哄!沈硯邵痛斥道:“我-日,豈止是燒了賬本?你不知道把我家財產吞吃了多少!想不到竟然還會在這裏遇見……走着!去喊我二哥過來和你算賬!”
拽着女人就要走,女人卻不走,只痴痴看着原紹手裏一盒子紅膏發獃。
祈裕順勢掃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勾起嘴角:“那吞走的,也是我應得的工錢,莫非這天下還有免費的小工嚒?…表弟捫着良心想想,我在沈家這些年,幾時短過你一厘銀子的開銷?你要什麼,表哥我盡數滿足你什麼,只怕不能夠將你當做親兄弟愛護;可如今那二癱子奪了權,卻對你一毛不拔,更將你當做喪家狗兒踢出大門……到底哪個更親,表弟你是大人了,心裏應該很明白。”
一邊說,一邊同情地晃了晃老三腰間空蕩蕩的小錢囊。
沒錢沒說服力,沈硯邵囁嚅着不說話。
祈裕便笑笑,英俊面容上浮起一抹傷感:“無論如何,姨母與表弟都是祈裕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好了,總不至於虧待你們的。表弟好自為之。”
讓原紹把錦盒裏的寶貝送給秀芸。
“算是給三弟妹的見面禮,幾時若缺了,自己過來拿就是。”
沈硯邵不許女人拿。
秀芸卻目光貪婪,咬了咬嘴唇,一把攥進懷裏來:“白送的幹嘛不要?…你有錢你買?嗤嗤。”
捂着帕子拋媚眼,屁股一扭一扭就往小門外走。
原紹不解地抬頭問:“主子爺,為何把好東西白送給這扶不起的阿斗?”
祈裕瞅着門外那二人扭扭拽拽的背影,嘲弄地勾起嘴角:“哼,恰看他扶不起,才正要與他攀交……好事他做不了,那破壞的事兒,卻是沒他不行。”
長袖一拂,自往二樓上去休息。
沈硯邵邊走邊埋怨:“那是我們沈家的仇人,我二哥巴不得弄死他,你是我沈老三的女人,怎麼能要仇家的東西?拿人家手短你知不知道?”
秀芸聞着陀羅香膏,才聽不進去呢,諷弄地撇着嘴:“你二哥、你二哥,你聽見沒有,你二哥是只鐵公雞,他對親弟弟一毛不拔!”
恨鐵不成鋼地戳他腦門。
沈硯邵痛得咋舌:“不許這麼說我二哥,都是爺自找的…錯了,都怪你!讓你別噴別噴,你偏對着爺噴,可好,爺如今也染上了!…不行,得儘快想辦法弄點錢來,把榮若接回去,仔細孩子生在他們榮家!”
女人不高興了:“那我呢,三爺準備什麼時候把老娘接回去?”
沈硯邵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你?你和她不一樣。你是爺的小情人,她是糟糠!糟糠你知道什麼意思嚒?糟糠之妻不可棄。老祖宗的教訓不聽,將來是要下地獄的!”
好個沒良心的吃了吐,你還知道糟糠呢。
氣得秀芸不走了,懶懶地在路邊磚牆上一倚:“那我怎麼辦?斷子絕孫也是要下地獄的,三爺這裏給句話吧,準備把我母子怎麼辦?”
母母母…母子?乖乖,要人命喂!
沈硯邵嚇了一大跳,連忙把手撫上女人的肚子:“真的假的?什麼時候?老子這才弄你一個月,你個小浪骨兒,怎麼就懷上了?”
邊說邊覆上耳朵去聽。
才多久呢,哪裏會有動靜。秀芸忍不住又愛他這副單純模樣,點着他額頭,痴痴忿忿道:“就說你厲害,你還偏不信!…左右是懷上了,三爺如果不要也罷,老娘這就去你家老太太面前,吞煙膏,死了算了!”一邊說,一邊晃着那盒子陀羅膏往沈家老宅子方向走。
“別、別啊喂……讓爺想想,仔細想想。”沈硯邵連忙拽住她袖子。
二人一路牽牽扯扯着,小巷子裏沒有人,你罵他他親你的,走幾步又抱成了一處……
——*——*——
初夏的風一陣一陣的,吹得曠野里黃沙飛舞。沒有綠植的遮掩,陽光赤灼灼打照在光禿禿的山坳上,只看得人眼花口燥。就連身下的馬鞍一不小心都能燃燒起來一般,熱啊。
鳳蕭獨自駕馬走在前頭,走了一段路,見沈硯青還未跟上來,便不耐煩地停下來等待。
魏五連連打着哈欠:“衣裳還沒脫乾淨就被叫出來,不帶爺這樣苛刻奴才的!”
沈硯青鳳眸微眯,見前方鳳蕭一道健朗身影持韁等待,便駕馬快走了幾步:“這事兒你也脫不了干係。想回家抱媳婦,不如走快點,先把鄧家主僕領回來。”
卻走不了更快,腿上的力道尚不足以像少年時候那般輕鬆駕馭。
不由自嘲笑笑:“讓蕭兄弟好等,實在抱歉。”
“無妨。沈老闆坐慣了車子,騎不慣馬也是正常。”鳳蕭冷冷地抱了一拳。
嘿,讓你還在少奶奶跟前瞎逞能~!
魏五看着少爺的腿,暗自得瑟腹誹。
對着外人呢,卻真心護主:“蕭兄弟這就誤會了,我們爺少年時可是文武通修的,馬術可不要太好。今日卻是七年來頭一回騎馬,能有這樣的速度已是奇迹。”
“確實。”鳳蕭劍眉微挑。這般速度只能算是尋常,他竟好意思說是奇迹。
魏五琢磨着,這口氣不對呀。抬頭看看,果見鳳蕭眉宇間一絲淡淡嘲諷,不免又叨叨解釋道:“不怪蕭兄弟不信,說起來我們爺已經在輪椅上坐了六個多年頭。你別看我們爺今日風光,小時候可沒少吃苦,那李氏只怕我們爺壓過她親兒子,背地裏沒少剋扣書本筆墨,沒少在老爺面前告黑狀。大冬天的,罰少爺頂着水壺在雪地里跪,那都是小事。如今爺能得這樣出息,全是他一步一步刻苦經營出來的,不然只怕連一條性命都要沒有了,更別說是腿。”
鳳蕭不動聲色地斂了斂眉……看不出來,他也活得這般辛苦。
悶聲打着馬繼續走路。
沈硯青卻不願魏五過多對鳳蕭吐露,便清風淡漠地笑笑:“提從前的事情做甚麼?若沒有李氏那般壓迫,便也沒有今日這些淵源。就是連鸞枝,恐怕也要與她錯過一世夫妻。”
魏五咋咋舌:“爺您還真就放過她?…不過也好,如今您出息了,三少爺卻被她李氏寵廢了。等過幾日鋪子一開張,整個家裏就是您掌權咯!”
沈硯青掐斷話題,只笑笑道:“說的是。幼年時多吃苦,才能磨練意志。等以後兩個小東西出生,定然也是要嚴苛管教的,不能讓他娘親寵壞。”
魏五最愛八卦,不免有些不盡興,撇着嘴:“爺您此刻說的輕鬆,到時真要動小少爺一根指頭,擔心少奶奶撲過來掐你一臉。你不看那旺財,早先的時候多清高,如今呢?嚇,眼裏頭只有那一窩狗仔,誰敢抱走它一隻崽子,看它不把你吠死!”
一邊說,一邊條件反射地摸臉。還好二爺把狗們趕去了隔壁小廢院,不然指不定自己被咬成什麼模樣。
沈硯青想起鸞枝生氣時愛理不理的撓人小模樣,眼裏頭卻不無得意:“她?…她捨不得的。哄一哄,只怕不要太疼人。你以為都像你家小翠。”
魏五訕笑,又忍不住嘖嘖羨慕:“那是爺您厲害。哥幾個背地裏都說,二奶奶自從懷孕以後,對爺真是越來越上心了。你不見她剛來的時候,嘖,那臉蛋小菜色,對人笑都是苦澀的。逃出去那一回,老太太那麼粗的鐵牛鞭子罰她,打得她背後衣裳裂得一條一條的,她也一滴眼淚都不肯掉,恁的是個狠心腸!…所以啊,這對待女人,就是得用些手段。”
手段……
彼時大戶老宅中的家法都是殘酷的,鐵牛筋、夾指板兒、釘竹籤……只要是能讓你痛得想去死、死又死不得的難受方法,就沒有做不出來的。
原來小桃紅當初真的那般掙扎過……傻桃子,你到底是有多絕望,就不曾想過會被抓回來毒打嚒?鳳蕭一直不動聲色地聽着,聽到這裏心頭忍不住狠狠一揪。
打小一直保護着那個女人,從來捨不得別人欺負她一根指頭。便是連她在江邊洗衣裳,男孩子們拿石頭扔了她,都忍不住要把人抓起來揍一頓。天知道此刻這般若無其事與她的丈夫走路,到底是有多麼殘忍的折磨?真是連殺了他的心都有了。
…還是恨她不起。只怪蒼天,把人命卑微!
眼睛好似進了沙子,鳳蕭持韁的大手連忙一緊,馬兒頓地加快了腳步。
然而他偽裝得再冷漠,卻哪裏能逃得過沈硯青的眼睛。沈硯青早先的猜測不免又浮上心頭,下午與鸞枝分別時,鸞枝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可沒忘記,她的眼神滯滯地看着這個土匪的背影,她在猜想些什嚒?
沈硯青冷颼颼瞥了魏五一眼,精緻薄唇勾起來一抹似笑非笑:“過去之事,對對錯錯,是非已難分清,終歸她最後選擇的是我,亦心甘情願懷上我的骨肉……就像是上輩子曾經糾纏過一輪,我一見到她便從此割捨不下,多艱難才與她互相明了恩愛。如今方得幸福,不希望她再被從前打擾。倘若誰人一意逼她為舊事糾纏痛苦,爺是斷然不容他快活的。”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誰逼她痛苦了?
意味深長的話,魏五聽的糊裏糊塗,見鳳蕭一樣臉色莫名,便覺得少爺有病,轉而去招呼鳳蕭:“嗨,蕭兄弟,怎麼一路上也不見你說句話?聽大當家的說,你也是有喜歡的女人的,你也說說撒,這路上恁的無聊!”
鳳蕭冷冰冰往沈硯青方向一瞥,亦同樣似笑非笑地抱了一拳:“都是過去之事,太久的事,提不提都無所謂。只要女人過得好,她幸福,老子便只當做忘記……倘若誰人照顧不好她,再讓她受一點委屈,那就別怪老子拆牆,二話不說扛了她走。”
果然沒有猜錯,就是她從前的那個人。
沈硯青斂下心思,痛快回了一禮:“蕭兄弟果然是條拿得起放得下的真漢子!”
“哼,沈老闆手段也不容小覷!”
二人眼神銳利較勁,相似的年紀,一樣的風華俊逸,他嘴角噙笑,他長眸深凝,少頃又各個瞥開,好像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鳳蕭打馬快走幾步:“走,再不走要下雨了!”
魏五傻愣愣地抬頭看了看天,只見烈日下忽然遮過來一片黑壓壓的烏雲,那麼沉重的,一瞬間陰風陣陣。曉得要下暴雨了,這黃土山坳里下暴雨可是要出人命的,連忙閉起嘴巴,再不敢分心八卦。
身後幾名弟兄快馬加鞭,在前頭引路。
——……——……
青石口山下,站着一排溜光膀子的壯漢,手上舉着明晃晃的火把,見沈硯青幾人過來,眉也不抬。那大眼凸腹就好似地獄羅剎,在陰壓壓的黑天下好生可怖。
沿着破石梯走到半山腰,正中的空地上,兩個大木樁子各綁着個女人,着男裝,胸脯被繩子勒得鼓鼓-漲漲,香藕兒一般。看得那光頭老大難受,忍不住過去揉了一把,要親她的嘴。
“呸。”鄧佩雯扭頭躲開,噁心地啐了一口。
光頭沒耐心了,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小騷-包,不是那沈老闆的人嚒?怎麼現在還不來領你?讓你撒謊騙老子~!”
偏嘟着嘴要親。
“王八蛋!禿驢!快放開我們大小姐!……姓沈的你人在哪裏?你他媽的縮頭烏龜!”小錦掙扎着大罵起來,一邊哭一邊罵。
光頭越發興奮得仰天大笑,讓人去把小錦嘴巴堵起來:“呵呵哈,老子最喜歡這種辣的!別急,等先吃了你家小姐,再來剝你這顆嫩蔥。”
抓着鄧佩雯的頭髮,粗糙大掌便往她腰后探去,‘撕拉’一聲扯開她一片裙角。眼見得裏頭秀出來一截雪-白修長的大腿,褲子下面的玩意兒頓地就鼓-成了山包:“美人兒~爺瞅着你也不是頭一回了,是不是很久沒有弄過?不如好好讓老子睡你一次,滋養滋養你!”
“沈硯青…枉費我那般信任……你,不得好死!”鄧佩雯絕望地閉起眼睛。
鳳蕭冷冷斜覷了沈硯青一眼,手中飛鏢擦過去。
“嗖——”那光頭嘴巴正要貼近女人的臉蛋,卻一道冷光擦着嘴皮子險險掠過,哪怕近一點遠一點,頃刻必定見血,嚇得渾身頓然冒出來一片冷汗。
“他媽的,哪個王八蛋偷襲老子!”
一回頭,卻看到對面冷意逼人的小旋風,還有他身旁一襲湛色綢裳的清雋男子,腰間一塊墨玉硯台上鐫刻‘沈’字跡,看起來二十齣頭年紀。
曉得是來領人,不免些許掃興,叉腰迎上前來:“蕭兄弟好身手!…那麼這位就是傳說中滅了紅街的沈老闆咯?怎生的這般年輕皮相?”一邊說,一邊苛刻地把沈硯青上下打量。
“正是在下。勞煩幫頭照顧賤內許久,一點感謝,還望笑納。”沈硯青只作未見方才那一番尷尬,不亢不卑地向身後遞了個眼神。
魏五連忙拿過來一盤銀子。
白花花的晃得人眼花。
小錦都快氣吐血了,用力把破棉巾一吐,嘶聲罵道:“姓沈的,你個王八蛋!我們小姐都差點被他糟蹋了,你還白送他銀子花!你、你個喪盡天良!”
光頭才要收銀子,聞言動作一頓,不想要了:“沈家是百年良商,老子念你治病救人,賣你個面子。貨和銀子全部拿回去,這一對潑辣娘們,卻要給老子留下!”
好個笨女人,再要罵下去,今日你主僕兩個都走不了了。
沈硯青鳳眸含笑,暗暗瞪了鄧佩雯一眼,為難道:“呵呵,賤內管教不嚴,連身邊通房小丫頭都這般不知天高地厚,還望幫頭不要與她見識。女人懷了孕,怕是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
“內人……通房……我呸!你才懷…”小錦雙頰通紅,羞憤地又要張嘴駁斥。
“小錦,快閉嘴!”鄧佩雯咬着唇,低聲喝斷。抬頭看一眼沈硯青衣炔飛揚的清偉側影,心裏頭卻同樣又恨又酸澀,扭過頭,眨着通紅的眼眶。
鳳蕭不動聲色地把女人神色捕捉,再看沈硯青的目光不由愈冷……這個男人,就是個天生的妖孽,女人對他的氣息抵抗不得,他卻清風灑落,渾然不知她人心思變化。
“江湖兄弟,出口不打誑語。既是沈老闆親自前來領人,就斷沒有黑風口吞吃貨物的嫌疑,還請幫頭依言把人放人!”鳳蕭一隻短劍冷颼颼抵上光頭的脖子。
曉得這小子心狠刀快,光頭只得揮揮手讓手下把樁子鬆開:“媽了巴子的,白折騰一整天,竟然是只懷孕的母雞!”
繩子一松,鄧佩雯渾身脫力癱軟在地上。
沈硯青連忙上前一扶,褪下外層的夏綢長裳,側攬住她瘦削肩膀,在光頭狐疑審視的目光中一步步下到山腳。
那動作看護得好生溫柔仔細,光頭便也不再懷疑,只讓人把山寨大門關起。
一下到山腳,鄧佩雯立刻忿忿然把他推開:“沈老闆做戲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真該謝謝您救了我主僕一命!…今歲與你合作,是我鄧佩雯這輩子最最倒霉的決定,待這批貨賣完、銀子分完,從此斷絕生意,沒有下一回了!”
男子身上特有的淡淡藥草香拂過面頰,那溫柔卻是裝的。鄧佩雯紅着眼眶,羞憤地上了馬車。明知是氣話,明知是自己頑固、偏要打鄧家的名號,卻還是恨他。恨他不周全,害自己吃這一樁侮辱;也恨自己為何偏與他合作、被他吃得死死;還恨他把秘密聽去,一個女人尚未成婚,卻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亂七八糟,不想再見,心思奇奇怪怪。
生氣中的女人一點就燃,不如氣消后請她吃飯。沈硯青也懶得解釋,反正剛才已經被她主僕二人詛咒過一百回了,反正她鄧家的生意目前也離不開他沈家。
便笑笑着對鳳蕭拱手道了別:“無論如何,相識便是一種緣分。今日多謝蕭兄弟,來日若是有甚麼需要,沈某能做的,一定儘力而為,絕無二話!”
當然,不包括讓出他的鸞枝。
鳳蕭默了默,瞥一眼馬車裏的鄧家主僕,見聽不來沈硯青的解釋,便一躍跨坐上馬背:“客氣!告辭!”
矯健身影眨眼消失在山坳後頭。
天邊一道亮閃閃雷電劈過,嘩啦一聲下起了傾盆大雨。沈硯青連忙着人把貨車披上黑油布,急急地往回城方向起程。
黃土山坳,一下起雨便泥濘不堪,天邊陰壓壓一片,忽而電閃雷鳴,忽而地動山搖。
魏五走得艱難,一個不小心,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怕少爺腿腳運用不自如,出了事兒,連忙擦着臉上的雨水,喊道:“爺,不然你進去和男人婆們坐一趟車吧!這雨恁大,怕是要下到後半夜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進城!”
沈硯青低頭瞥了眼那沾濕的車帘布,見裏頭並無邀請,便冷聲道:“免了,只怕進去還要被她二人詛咒……吩咐下去,讓各位夥計仔細慢性,小心山路崩塌!”
把蓑衣裹緊,兀自冒着大雨打馬前行。
那身影清偉俊逸,在雨夜下走得踉蹌,前一秒才見馬兒一崴,差點兒把他跌下馬背;后一瞬他卻又反向緊扯韁繩,把身子扳正回來……眉宇間儘是冷峻,千般不肯服輸。
山頂上鳳蕭一隻長箭舉了又放,末了眼睛一閉,逼自己轉身離開。
五年前那個夏天,也一樣下着傾盆的雷雨。醉春樓下無客,姐兒們都在補覺,俏金花難得接到客人,把他趕到樓下發獃。
彼此少年,心中摻不進雜念,不想聽見那婦人誇張的叫喚。那叫喚總是讓自己很難堪,一條街上的護院都笑話他,說只有那殺牛的李屠夫才能受得了他娘親。
一個人在門口台階上叼着狗尾巴草,便見一個癟瘦的秀才抓着女孩兒走過來:“你進去不進去?你進去不進去?”一邊說,一邊打她。
那女孩卻不肯,拚命拽着他面前的紅木欄:“就不進去!不進這個臟地方,不陪臟男人睡覺!”
她生着清俏俏的瓜子臉兒,皮膚特別的白,扎着小雙鬟,穿一件水桃色的半舊小裳,聲音好聽極了。他看一眼,就挪不開眼神。
可她卻不看他。
秀才很生氣,氣得脫下鞋板子抽她,把她瘦瘦的肩膀打紅了,衣裳劃出來一大塊。看到她白皙的鎖骨,那麼的秀巧,他的雙頰不由羞紅。
女孩終於看過來,卻恨惡他把自己的狼狽看去,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對着男人凶吼道:“就不進去,我噁心!”
咬一口,轉了身就跑。
天可憐見,那一句‘噁心’,讓他有多麼頹唐……一個讓人輕賤的妓-女的龜兒子,她卻是那麼的白皙清凈。
就好像一語成讖,從此在她面前,永遠都差了那麼一分勇敢。從一開始,到後來的紅台上、稻草堆……除卻她主動,他總不敢先一步跨越。
以及此時此刻,那個男人就在腳底下,分明只要一箭就可以把他斃命,他卻下不去狠手。
怕以後自己給她的,不能比這個男人給的更多、更好。他怕她會後悔。
鳳蕭認輸。
轉身大步走開。
腳下卻被一絆,起初並未注意,冷冷地把障礙物踢開。
‘咕咚——’
不想卻是一顆碎山石,只這一踢,連帶着周圍一剖山土都鬆弛開來。有石頭晃了晃,嘩啦啦地往山下滾去……土崩!他這才反應過來,卻已經來不及。
魏五正碎叨叨地埋怨:“早知道這樣,應該借蕭兄弟山頭躲一晚,天亮了再回去。這沒良心的男人婆,爺不被大雨淋生病,也得被石頭砸了…”
沈硯青小心繞過水坑,笑笑着跳下馬背:“你個烏鴉嘴,倘若晚上不趕回去,又不知家中女人如何擔心……”
話音未落,卻忽聽一聲:“沈老闆小心頭頂——”他尚未反應過來,一道女人馨香柔軟的身體已經往自己身上撲將下來。
“唔——”好似有重物相撞,忽然便沒了知覺。
——*——*——
沈家老宅里,大雨淅淅唰唰。院子裏早已經累積了好一汪潭子,閃電劃破陰壓的天空,把牆角一顆老樹擊得搖搖晃晃,那光影忽明忽暗之間,就好似無腳的鬼魅一般,只看得人心中惶惶然不安。
鸞枝側躺在床頭,指尖掂一支精緻雕花小銀煙桿來來回回,腦海中忽而是曠野下只差一步便掀開的帘子,忽而是長廊上對面而過的模糊側臉,忽而是富春樓下那道驀然轉身的背影……
蕭風……蕭風……
“嘩啦——”
天空忽然一個閃電劃下,天地間豁然一亮,她好像一瞬間看到馬背上他的另一半側臉——“沈老闆長話短說,快些上路,仔細天黑山路難行。”
啊,鳳蕭!鸞枝脊背颼颼一涼,猛然從床上坐起身子。
春畫急惶惶地跑進來:“二奶奶可是嫌風太大,那奴婢關窗子嘍!”
鸞枝把她手兒摁住,不安道:“後半夜了,硯青…你們二爺回來了沒有?”
沈硯青是和他一道出城的。他與沈家那樣的深仇,一群狼狗險些要把他撕碎,他曾經說過的,終有一日要把這仇報回來。
“…我睡不着,梨香,你去給我把傘拿來!”鸞枝穿着鞋子要下地。
那嗓音虛浮,眼神幽幽,仿若魂游象外。春畫看着鸞枝手上緊攥的煙桿,不由有些害怕,這個屋子曾死過兩個奶奶,該不會是那鬼魅不甘心,又像上回洗澡那樣跑回來作祟。
趕緊讓梨香把屋裏的幾盞燈全都點亮,又大聲應道:“沒有呢,一直沒消息,老太太那邊也睡不着,一直讓人掌燈等着吶……二奶奶你,你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鸞枝驀地回神,這才看到手上的雕花小銀煙桿,連忙一把將它扔開。
如果不是他嫌自己‘吃煙的女人不幹凈’,是不是那一回他就會把帘子掀開?……都是這個東西害的!一口、一口,抽着抽着,命就被它釘死了。不知不覺的,心甘情願沉淪到這個老宅子腐壞的氣息里來,愛它的榮華,愛它所給的地位,以丈夫與家主的榮寵為榮……
“是,我看到了髒東西。”鸞枝說。
梨香很慌張,哆哆嗦嗦地拾起來,在袖子上拚命擦:“二奶奶可是還…還想抽幾口?…您放心,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您不睡覺,小少爺和小小姐會休息不好呢,二爺回來了一定又要心疼的。”
“不好了,不好了!”話音未落,卻見陳媽從院子外頭急惶惶地跑進來,腳上濺着水花,沾濕了半條褲管:“二奶奶,爺,爺被背人回來了,聽說臉上都是血……老太太都快嚇暈了,讓奴才喊您過去——”
果然出事了!那個人,他果然放不過沈硯青……
鸞枝只覺得心兒一虛,趕緊接過傘,挑着油燈二話不說出了門。那青石窄巷漆黑,腳底下光滑,看不住魂魄,還人未到,心已經糊裏糊塗被勾去了前方……
老太太聽見門房風聲,連忙從榻上披衣而起。才跨進門檻,便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背着自己孫子,魏五扛着一個女人,兩個人渾身濕答答地站在正廳里。
沈硯青鳳眸緊閉,薄唇微抿,頭部與袖子都是血,滴滴答答。
老太太差點暈過去:“這,這是怎麼了……快、快去請秋老大夫!轎子、錯了,馬車,趕緊打馬車去!”
語無倫次。
這是鳳蕭頭一次見到老太太,那個雇傭了爪牙對自己趕盡殺絕的老女人,那個用鞭子抽打小桃紅、哄騙她吃煙膏的老女人,想不到卻生得這般鶴髮慈眉……呵,真是好諷刺。
不想看。
鳳蕭把沈硯青放下:“人沒事。女人幫他擋了,只傷了胳膊與額頭,摔暈了。”
魏五后怕地咋着舌:“那土匪窩甚至難走,虧得蕭兄弟一路背着少爺回來,不然指不定迷路到什麼時候!現在車隊還在山洞裏歇着,被石頭砸傷的幾個弟兄先回來包紮。鄧小姐把少爺擋了,只怕傷得最重。”
老太太卻沒心思查看鄧佩雯,只上前一步握住鳳蕭的手,連連感謝:“這位小哥兒受傷了,包紮了再走不遲。大雨的天,一出門就容易破傷風……來人吶,快讓鸞枝拿幾身少爺的衣裳過來,給恩人換換,再去廚房端碗熱薑湯!”
掌心暖暖的,把他當恩人看待,就像一個慈善的祖母……這一瞬,她可知道先前對自己是如何的往死里逼迫?
看到林嬤嬤端着薑湯出來,那面相刻在骨子裏一輩子都忘記不了,鳳蕭轉身要走,不想給鸞枝惹麻煩。
“傷還沒包紮呢,小心着了傷風!”老太太才端過林嬤嬤手中的碗,便被鳳蕭孔武的臂膀撞碎在地板上,竟也不惱,又問二奶奶怎麼還不來。
那個女人卻已經來了,她看到了他,不敢進來。
鳳蕭凝着雨中花傘下一娓呆愕的紅裙,滯滯地對視了一眼,心一酸,低頭邁出了門檻。
鳳蕭哥?!……真的、是你嗎?!
鸞枝蠕了蠕嘴角,她想追出去,可是一低頭,卻看到自己驕挺挺隆起的少腹,那裏頭有兩個沈硯青的骨肉……雙腳竟是灌了鉛一般,再走不動一步路。
早已經猜到了結果,本來以為自己會失控,然而此刻對面相望,卻發現其實是無力。
原來那封信是假的,他沒有成親也不是老闆,他根本過得就不好……她的阿娘與老太太,又一次合夥算計了她!
為何三番五次遇見,卻偏偏要等到沒有退路了,才忽然發現過來誰是誰?明明上一回她都想,如果帘子外頭的是他,她就義不容辭地隨了他走……是命嚒?
夜雨淅淅瀝瀝,兩廂里朦朧對望,鳳蕭的眼神冷冷的,儘是疏離。鸞枝想喊住他,給他解釋,可是嗓子怎麼就是發抖,就是發不出聲音。也許她覺得她的解釋更像是掩飾……假的要死!白天才剛說過從前的都是做夢。
鳳蕭站着院子裏,雨澆得渾身濕透,卻等不來女人的一句話,她連叫都不敢叫他。
不留了。
他一決定要走,她卻忽然地又能控制住聲線。
上一世也不知到底是誰負過誰的情,總之這一輩子就是如何也走不到一塊。
註定是場孽緣,見面也無份。
鸞枝把空傘遞給春畫:“你追上去……這把傘,給他!”
春畫不敢拿:“二奶奶,他、他就是那個下作的土匪……”
“閉嘴,誰許你這樣說他?”鸞枝冷颼颼瞪了春畫一眼,少見的憤怒。
春畫委屈得眼眶都濕了,幾步顛過去,忿忿地把傘遞給鳳蕭:“喂,我們少奶奶給你的傘。”
鳳蕭卻不接,清瘦的背影在門房屋檐下微微顫慄。
鸞枝眼淚蹦出來,壓抑着哭腔低吼道:“讓他拿着!…拿着,你拿着它!你不拿,不許出去!”
這個執拗的女人,她終於肯對他說話了。這麼多年了,她對他說過的話,沒有一句像與那個男人一起時溫柔,都是這樣兇巴巴的,太乾脆。
…他卻愛聽。聽不夠。聽一次,少一回。
鳳蕭默了默,伸手接過傘,卻不回頭:“我只是……不想讓你守寡!”
所以才沒殺他。
鸞枝帕子揪緊,一字一頓:“這就是命!…命,改不了的……你就當,小桃紅她死了吧。她不配!”
……鳳蕭步子一滯,抬頭看了看天,用力眨着眼睛:“好。以後你好好照顧自己!”
過好了,我不來;過不好了,你若肯,我還在。
扔下傘,背影絕決。三步兩步,一轉身就消失不見。
……
稻草坡上他說過:“等我三年!…三年後,如果你還願意,我不嫌棄你跟過別人!”
可是才半年多,她已經沒有了勇氣……那兩個頑強生長的小東西,她割捨不下。
她跟不了他走,她先負情背誓。
鸞枝只覺心如刀絞,忽然一下上不來氣,眼睛一黑,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少奶奶!春畫趕緊扔下傘,幾步跑過去。
……
老太太正在給沈硯青清洗着傷口,便見陳媽驚慌慌地跑進來:“老太太,完了完了,少奶奶也暈倒了。”
完什麼?你他媽才完了呢!
老太太氣得一巴掌煽下去:“…這個傻丫頭,她這是心疼自己丈夫呢,還不快把她扶回去歇息!”
林嬤嬤忍了忍沒忍住:“老太太,剛才的小夥子……像從前妓院裏頭那個叫鳳蕭的小茶壺。”
老太太半句話沒說完,頓地被生生噎住。瞅着院子裏那把在雨中飄搖的孤傘,驀地又想起剛才鳳蕭見到林嬤嬤時候的慌張模樣,不由老臉將將一黑……就說呢,從前也不見這丫頭對硯青要生要死的……不行,孫子都快六個月了,不能再出甚麼簍子。
便不動聲色地吩咐道:“這事兒不要對別人說起……左右也快抬舉身份了,以後該立的規矩得給她好好立立。做了正經奶奶,可就不能像妾室一般自在了。養在宅子裏,學着管家吧,不要隨便給她出門。”
“是。”林嬤嬤躬身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