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十章 嚴朱氏(6)
當晚的《思凡》還是唱完了。但唱完戲之後,戲班子裏所有的人,不管是唱花旦的還是唱老旦的,唱小生的還是唱老生的,打板的還是吹笙的,都知道老胡偷看了信春燕撒尿。半夜吃過面片湯,大家都到後台睡覺去了,班主老包將老胡叫到了前台。老包倒沒有說什麼,只是陰沉着臉看老胡。老胡的臉一赤二白的,嘬着嘴向老包解釋:
“什麼都沒看見。”
老包不說話。
老胡:
“要不我走得了。”
老包嘬着牙花子:
“為了一泡尿,多不值當!”
後半夜,大家睡熟了,老胡悄悄收拾一下自己的鋪蓋,趁着月亮落下去離開了戲班子。走了一里路,轉頭往回看,看到戲檯子上還掛着一盞孤零零的馬燈,老胡不禁哭了。
老胡離開戲班子之後,又從繁峙縣回到了五台縣,開始重操舊業,在山上當挑夫。從山下到山上,挑煤、挑柴,也挑菜和米面。主家讓挑什麼就挑什麼。但小五十的人了,已經不比當年。身邊的年輕人一趟挑兩個時辰,老胡得四個時辰。年輕人挑到山上還嬉笑打鬧,老胡累得一個人坐在山石上喘氣。但一個月下來,也就習慣了。就是不愛說話。跟誰都說不來,也不知該說什麼。
這天將一擔米挑到山上,碰到一個蹲在路邊看腳病起雞眼的野郎中。一塊岩石上掛着一塊白布,上邊畫了一隻大腳;地上也攤了一塊白布,上邊扔着許多起下來的人肉丁,都已經乾癟變黑了,亂豆似的。不碰到起雞眼的老胡沒覺得什麼,一遇到起雞眼的突然感到自己的腳疼。脫下鞋一看,兩腳密密麻麻,全是雞眼。全是兩個月挑東西挑的。老胡將扁擔豎到山岩旁,坐到郎中對面,將兩隻大腳伸了過去。野郎中起一個雞眼,老胡咧一下嘴。最後竟起下三十二個雞眼。一個雞眼十文錢,三十二個雞眼三百二十錢。交錢時老胡才現,原來起雞眼的是個六指。起雞眼時他低着頭,收錢時仰起臉,臉倒清秀。聽他一說話,老胡樂了,原來也是個山東人。老胡兩個月沒有說話了,這時笑着問:
“兄弟是山東哪兒人呀?”
那個起雞眼的也聽出了老胡的口音,也笑了:
“泰安府。”
老胡:
“我是菏澤府。兄弟怎麼到這兒來了?”
起雞眼的說:
“山西人愛亂跑,腳上雞眼多。”
老胡“撲哧”笑了,又問:
“兄弟接着要到哪兒去呀?”
起雞眼的:
“想去口外,那裏的人趕牲靈,想着雞眼更多。”
這時老胡突然想起一件事,年初隨戲班子到陽泉,燒鍋上做飯的河南老崔,托他往口外捎一個口信。在陽泉的時候,兩人睡到燒鍋后廚,夜裏有說不完的話。自己走走停停,現在又出了變故,流落到五台縣。便將這口信的事對起雞眼的說了,讓他到了口外,將口信捎給朋友的朋友的兒子嚴白孩。說完又不放心,又說:
“如果是別人,我就不麻煩了,咱們是老鄉。”
這時他看出起雞眼的在想,似乎有些不樂意,便掏出一塊大洋,還是在戲班子時分的紅,一直帶在身上,擺到了地上的白布上:
“知道是頭一回見面,不該麻煩你。”
又用戲裏的文詞說:
“但朋友之託,重於泰山。”
同時也是指起雞眼的家是泰安的意思。起雞眼的倒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地上的大洋,紅着臉說:
“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還用老兄破費?”
但也不將錢還給老胡,看着錢又想。老胡便知道他是一個小心眼的人。但越是這樣的人,老胡越是放心。又叮囑道:
“他叫嚴白孩,劁牲口的,晉南口音,左眼角有一個大痦子。見到人,趕緊讓他回家。”
這時起雞眼的抬頭:
“到底他家出了什麼事,讓他回去?”
老胡這時倒愣了。拍腦袋想想,幾個月過去,陽泉做飯的老崔給他說的事由,竟想不起來。最後拍了一下巴掌:
“反正他家有事,讓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