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生命的追問 第五輯(15)
那是夏天,日本的孩子也放了暑假。望和他十二歲的哥哥惠太乘火車從東京來到他們的爺爺家——東京灣一個小小的美麗的避暑勝地,我那時正和妹妹住在那兒山頂的一座木屋子裏。門外,遠處是滿目青山和藍色的海,近處是茂密的樹林和綠茸茸的草地。
傍晚,我和妹妹常常坐在山頂的草地上,在微風裏,聽着遠處的鐘樓飄來悠長的鳴響,看着艷紅的夕陽在天邊墨藍的海面沉落,心裏很有些遠離塵囂的感覺。我們的頭頂有幾百隻烏鴉呱呱亂叫,在那種時刻我們總是很想家。天色黑下來,烏鴉飛走了。天空中傳來遙遠的嗡嗡聲,我們抬起頭,總會看見高高的夜空中,飛機閃着一明一滅的燈光朝着東京國際機場的方向降落,或是從那裏飛來又向著遠方飛去。中國,一定是飛回中國的。我們幾乎每天都這樣說。我們生活得太安靜了,所以我們就太想家。
在我們很想家的日子,有一天我們的住處熱鬧起來。望和他的哥哥惠太來了,他們說要在這裏過完暑假才回東京。望每天都要約着惠太跑到山上找我和妹妹玩。他們每次來都背着沉重的書包,累得氣喘吁吁。不過他們的書包里沒有課本作業本鉛筆盒什麼的,而是裝滿了漫畫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的東西。比如望有一隻玩具狗,一摸它的爪子,那狗就會猛地汪汪大叫,嚇人一跳。望和惠太都爭着把自己心愛的物件兒拿來讓我和妹妹欣賞,或跟他們一起玩。他們有跳棋、圍棋、國際象棋,還有一種類似飛行棋的棋。甲乙丙丁好幾個棋子出后,中途會遇到各種障礙,誰能最先到達目的地,誰就是勝利者。我和妹妹有時故意讓着望,望勝利了,就會高興得手舞足蹈。
望是個喜形於色、怒形於色的孩子,而惠太卻溫文爾雅,有點兒像女孩子。他喜歡坐在我床邊的榻榻米上,給我講他在學校的事,惠太說他喜歡音樂,在學校經常指揮大家唱歌,還會吹豎笛,他有一支乳白色的雅馬哈豎笛,聲音很純正很柔和。惠太會吹奏很多好聽的歌,他有一摞歌本,有時他讓我挑喜愛的歌,然後把那些歌吹給我聽。我有時就聽得入了迷,我特別喜歡聽《海濱之歌》,那優美的旋律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也喜歡看惠太吹豎笛的樣子,他的睫毛很長,眨眼睛時很動人,我於是就盯着他看。
幾天後我現,每當我聽惠太講什麼,或是聽他吹豎笛時,望就會坐到一邊去,他噘着嘴巴,還不時朝惠太翻一下白眼兒。我知道,望因為自己被冷落而生氣了。我就趕忙跟他說話,跟他玩兒。
有一次望悄悄對我說,你真那麼喜歡惠太嗎?他在學校就愛逞能,你知道有好多女生給惠太寫信呢。不過她們可太難看了,眼睛這樣,鼻子這樣。望說著,把自己的眼睛捏成三角眼,把自己的鼻子捅成朝天鼻,還露出鄙夷的神。
我笑起來,問他,那麼望,有女孩子給你寫信嗎?望的臉有點兒紅,他低下頭,用幾乎只能讓他自己聽見的聲音說,有啊,不過比惠太的漂亮。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很想擁抱親吻望,可我只是親愛地摸了摸他圓圓的腦袋,因為日本孩子不習慣親吻。有時我躺在床上跟望說話,望跪在床邊幾乎把臉貼在我的鼻子尖兒上。我聞到一種男孩子熱烘烘毛茸茸的氣息。我很想吻吻望,我覺得望也一定想親親我的。
望常說,海迪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日本孩子對父母以外的大人一般不叫叔叔阿姨,而是直呼其名,並在名字後面加上桑,所以望就叫我海迪桑。
望喜歡中國,嚮往中國,他讓我教他說中國話。我教他學會了一中文歌曲《我的朋友在哪裏》。惠太也學會了,從此他們小哥倆每次上山來找我都唱着這支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裏,
在北京,在上海,
我的朋友在這裏。
朋友朋友讓我們拉起手……
一次望問我,他的名字的讀音用漢字怎麼寫。
我忍不住笑了,我說,望,我不能告訴你,不然你會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