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固守明天(代序)(3)
《桑那》是一個蒼茫的故事。***一個朝氣蓬勃的、不諳任何世俗利害關係的熱血青年,來到艱苦的西北邊疆,對那片土地竭盡所能奉獻赤誠,卻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信賴所熱愛的人們打翻在地,踩進泥濘中。他崇高的精神信仰漸漸地幻化成荊棘編成的桂冠,刺穿了他的頭顱。這個激昂的領袖般的人物站起來,摔倒;再站起來,再摔倒,一次比一次摔得更慘。後來他甚至被遣送到一個最遠最窮的分場——駱駝圈子,那裏只容許無腦袋的苦力——不思想不反抗,如牛馬一樣只知勞作的人存在。惟一可以表現殘存的一點不屈的方式,就是在遭受狼一樣的前犯人的凌辱和襲擊時,以牙還牙,以野蠻對付野蠻的廝打。人的自尊一旦遭受高倍壓抑,便轉化成加倍的野蠻反抗。他吞淚咽血,竭力使自己變得比當地人還要當地人,他成了當地長——場長“老爺子”的手足。14年過去了,時代變了,農場也“開竅”了,人們要往好日子奔了。這時的謝平,卻因為過於木頭獃腦而突然被“老爺子”甩了出去。無論對“老爺子”一夥,還是對同到新疆的同學們,對上海的親友,對所有的人,謝平都永遠地成了局外人。
謝平性格的核心是什麼?拒不世故。如果他在許多關乎自己前程生計的關頭,能稍稍讓一點兒步,附和一下,苟且一次,或者哪怕裝聾作啞認個錯,那麼,很多的苦就是可以避免的。一切關心他、深愛他的人無不帶着些羞愧而又焦急地這樣勸告過他啊,甚至那個在不幸中已習慣以苦作樂、活潑而又堅強,在內心深處永遠深愛謝平的上海姑娘“小得子”,寧願以出賣自己為代價幫他稍有解脫的時候,也都被他堅決地拒絕了。十幾年的農場生活,所有的青年都已務實,學生氣早已被歲月掠去,惟有謝平一人,仍堅守品格,顯得格外不合時宜。同伴們對他徹底失望了,生存都顧不了了,你還講究什麼尊嚴?!跟着他走,太可怕了,他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傻瓜?不!他比一切人思考得都要深得多。他無可悔悟,他誓不低頭。在充滿荒謬的世界上,他絕不幻想做一個贏家,卻也絕不放棄自己的一寸陣地。人啊,我早已認識了你們,可是,你們何時認識我呢?他看清了人類的一切弱點與卑污。他在憤怒地揮動拳頭乃至匕來抵抗砸向他的利器時,內心卻在替他們流淚。他知道他和他們同處於一池苦難之中,只不過他是個先醒者而已。
謝平們的這次衝鋒,最終悲愴地陷落了,沙漠中的絢麗高樓消失了。回來時,已是衣衫如褸,傷痕纍纍,身心俱疲。
今天,在琳琅滿目的消費品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他們能精細地分辨出美、澳、意、法式雪糕的區別,熟悉各種世界名牌,他們聽到這樣古老的故事,會嗤之以鼻:那時的人,怎麼那麼傻啊!那些攪和着一代人的血和肉、淚和汗的故事,就算多麼動人,也像保衛聖杯的圓桌騎士一樣,遠離了人們的生活,遠離了人們生活的真實感。
英雄的時代過去了。人們不再有幻想,不再有熱血,不再有那樣的青春了,所有的,只剩下實惠與享樂?
那個時代孑遺下來的理想主義者是寂寞的,他們心中深埋着鉛一樣沉重的憂傷。
“我們這一群憂鬱的,很快就要為人棄卻的人們,將要無聲無息地在這個世界上走過”(萊蒙托夫語)。但是,生命的流星,真的就這樣一閃而過,落入黑暗而寂寥的現實長夜嗎?不!我們的生命,屬於我們自己。無論對於歷史,對於理性,它的得分是多少,但我們珍視它。屬於我們的那個時代可以過去,但我們的屈辱我們的自尊,我們身體中的精血,我們心裏流過的淚水,卻不會隨着那個時代一起葬送。無論屬於我們的那個時代多麼荒謬,無論後人怎麼看待我們這一群人,我們都會在心裏牢牢記住,我們付出的是鮮活的生命,是青春的真摯,我們不會輕易地全盤否定自己,而去認同後來的時代的現實準則。剝去遠去了的那個時代的荒謬外皮,深埋在其中的人類理想主義的精神,是永遠鮮嫩、永遠不死的。在歷史學家視野中消失的時光和生命將被鮮活地保存在一些雋永的文學作品中,這就是那些具有大作家水準的人們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