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夢【天水碧】九
糖和茶葉都是奢侈品,貧苦人家是消費不起的,而李繁是讀書人的清苦,還喝得起最便宜的碎茶。
若是連茶葉沫都買不起,還可以上青樓楚館填曲彈琴,混口花酒吃。
日子不再那麼窘迫,李繁也有了閑情,他伐竹揮筆,做了只風箏,帶着陸青鸞在園子裏放風箏玩。
自受封永國公以來,見山園的客人就沒有斷過,但主人自得其樂,愉快的笑聲在門外焦頭爛額的大臣聽來格外刺耳。
江南四五月份天氣多變,方才還陽光明媚,忽然就下了場小雨,紙鳶被雨水打濕,要修補后才能使用,人也出不了屋子。
李繁怕陸青鸞掃興,便講起了年少時讀過的志怪故事,這些書大多是失意文人所着,情節荒誕不經,人性善惡倒是描寫得惟妙惟肖。
其中一個故事講的便是某員外好美色,納了數房小妾,可他早年放縱,傷了身子,面對如花似玉的美人也是有心無力。
一日他靠在容貌最為嬌艷的妾侍身上,卻聞到了一股桐油的氣味,他大怒:“你個賤蹄子!”
小妾卻取出一把新做的油紙傘,不卑不亢地解釋道:“妾身購置了一把傘,沾染了桐油。”
於是員外信了她的話,卻不知那妾侍早已紅杏出牆,而那姦夫正是售賣油紙傘的貨郎。
此後府中的油紙傘越來越多,員外也意識到不對,卻在捉姦的時候被傘給絆倒了,摔斷了腿,無法起身,只能看着自己的侍妾堂而皇之地將姦夫領進門,活活氣死了。
類似的故事還有不少,多是些大戶人家的腌臢事,還有皇室秘聞,流傳最廣的說法是先帝之所以立不住男丁,便是因為好人妻,他收養的侄子其實都是私生子。
八卦是人的天性,特別是皇帝家的。
朝天闕風波未過,百官噤若寒蟬,皇帝今日並未做道士打扮,而是一身紫色常服,他看着殿中臣工,平淡道:“我大梁有爾等悍臣,何愁國事不興?”
眾臣都不是白痴,立即下跪請罪:“臣萬死!”
“萬死?”皇帝冷哼,“宮外就有老樹,找根繩子掛上去,還省了白綾的錢。”
此言誅心,群臣也無言可對,皇帝的脾氣一向不好,尤其在自己親生父親的問題上極其執拗。
從陛下登基那日起,這罪王帝號爭執了近十年,皇帝也從秀雅的少年郎長成了陰騭的青年人。
年少時的皇帝性情溫和,待人接物都很是有禮,受了委屈也不聲不響。
因身份尷尬,他從來沉默,與人為善,不曾想一朝化龍,便展現出了多疑暴虐的本性,這十年來,百官每次入宮,都要和家人交代一次後事,生怕回不來。
若是尋常親王,追封個帝號也就罷了,君王絕嗣外藩入統,給自己親爹追封個皇帝,親娘封個太后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大家還會讚頌天子至仁至孝。
可皇帝要封的是個罪人,而且罪證確鑿,全無冤屈的罪人,這叫讀聖賢書的文官如何接受?
皇帝當然也知道自己的生父無論是因為什麼緣由造反都罪無可赦,可他恨,太恨了!
先帝說著對所有侄兒一視同仁,對他們兄弟幾個卻並不上心,任由家奴欺凌,他最小的弟弟便是死在宮人的粗心上。
天子並不想辨出個對與錯來,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他所做所為也不過是為了平心中塊壘。
在不涉及生父的問題時,天子還是很英明的,畢竟能從上百宗室中殺出來的人不可能是個庸才。
大約是煩了,天子揮揮手,強行退了朝,言官顯然還想說些什麼,可皇帝已經不想聽了。
下了朝,幾個科道御史湊到一起,唉聲嘆氣:“陛下他......永國公也不見客,日日和一個小童兒玩鬧,倒是沉得住氣。”
“可不能亂說,那小童據說是清鳴山下來的。”
“若是清鳴山弟子,恐怕並非童兒。”
“此言有理,我聽聞永國公寄情山水,也許早有登仙之志。”
......
大臣對皇帝用出了拖字訣,這一拖便拖到了深秋。素來體弱的李繁倒在了秋風裏,他費力地張開眸子,緊緊握住陸青鸞的小手:“青鸞,日後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一載時光,是我喪妻以來最快意的,莫要忘記天水碧色,莫……”
他沒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和早夭的茂兒一樣,李繁所患乃是癆病,自遇到陸青鸞以來,他一直在忍耐疾病帶來的痛苦,將所有技藝傾囊相授后才放任自己病倒。
或許,是不甘心吧,李氏百年經營,如今只餘一個李花的名號,如今,後人連這朵花都守不住了。
“先生,我不會忘的。”陸青鸞雖難以共情他人,卻對自身情感很是敏銳,和李繁在見山園的這段日子,他也過得開心。
“三月,三月……”
李繁的妻子名喚春和,小字三月,此時他也不知自己呼喚的是妻子還是先祖留下的技藝,亦或是永遠見不到的春日。
陽春啟蟄,品物皆春。
為永國公戴孝的人是李承宗,六歲大的孩子跪了太久,走路有些不穩,面上全無哀戚之色。
也是,他和李繁親緣淺淡,不過一面、一糖而已,又怎麼會為之悲痛?
三十年之約僅過了一載,李繁便與世長辭,陸青鸞望着滿園縞素,遙遙一拜。
“師父,這就是天水碧?”
來自姜州鄉下的小徒弟拿着天水碧衣袍,一頭藍中帶黃的發色格外奇特,陸青鸞笑笑:“是啊,這就是天水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