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章 婚前檢查(3)
她蜷縮在被窩兒里等來了陳在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親着她,他們說了很長時間。當尹小跳掛斷電話時,她現自己還不想睡覺。就在這個晚上,陳在遠離福安的晚上,她特別想看一看封存在書櫃多年的那些書。那不是陳在寫給她的,她也早就不再愛戀那給她寫書的人。她此時的慾念談不上是懷舊,或者有幾分查看和檢點的意思,也許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書寫在紙上的字。在今天,已經沒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筆在紙上寫字了,特別是書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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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六十八封信,每封信都被尹小跳按時間順序編了號。她打開第一號,展開一張邊緣已經黃的白紙:“小跳同志,在京匆匆一面,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有一種預感,我們肯定還會再見面的。現在我在飛機上給你寫信,今日到上海,明日飛三藩市。你約我寫童年自傳的事我會認真考慮——因為是你約。”署名“方兢”,時間是一九八二年三月。
與其說這是一封信,不如說這是一張便條。字很大,歪歪斜斜地鋪排在十六開白紙上,就顯得稀疏,字們像是瞪着傻眼在看讀信的人。嚴格來講,它也算不上書,但它當年給尹小跳靈魂的震撼,卻比日後她接到的他那些真正的書要強烈得多。
寫信人方兢在當年的電影界大紅大紫:他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美麗生命》在全國各大影院不厭其煩地上映之後,還連獲了幾個大獎。那是一部描寫中年知識分子在過去的年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卻樂觀地存活下來的電影,方兢就在電影中扮演那個被關押在邊疆勞改農場的知識分子。他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勞改使他再也無緣和這種樂器見面。電影中有個節:主人公在食不果腹的超常勞動之後,當他從莜麥田裏直起腰,看見遠方迷人的晚霞時,還是不自禁地伸出胳膊。他以右臂當琴脖,用左手按在右臂上,手指跳動着,就像在按動提琴的柔弦。電影在這時有個特寫,即主人公那條瘦骨嶙峋、傷痕纍纍的胳膊和他那隻已經變形的古怪的手。那條模擬着提琴的胳膊和模擬着演奏的手讓人心碎,尹小跳每次看到這裏都禁不住流下熱淚。她堅信那不是表演,而是方兢本人就有那樣的經歷。這樣的電影節在今天看來也許稍顯矯,但在當年,在人心被壓抑了太久的時代,它輕而易舉就能呼喚出觀眾奔涌的淚水。
尹小跳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她會認識方兢。那時她大學畢業不久,通過關係進入福安市兒童出版社當編輯。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輕人一樣,她和她的同學、同事熱心地議論《美麗生命》這部電影和方兢本人,閱讀報紙上、雜誌上一切關於方兢的介紹並且爭相轉告:他的出身,他的經歷,他的家庭,他的愛好,他正在進行的創作,他帶着影片赴某國參加某個電影節又得一個什麼獎,甚至他的身高他的體重尹小跳都一清二楚。她和他認識是個偶然的機會,她去北京組稿,遇到一個大學同學,這同學的父親在電影家協會工作,因此消息特別靈通。同學告訴尹小跳,電影家協會要給方兢的作品開研討會,她有辦法帶尹小跳溜進會場。
研討會那天,尹小跳被同學帶着溜進了會場,她們坐在角落裏。那會上說了些什麼尹小跳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方兢比電影上顯得年輕,說一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嗓音洪亮,笑起來身子頻頻向後仰,顯得很隨便。還記得他手握木煙斗,話到激動之處他就把煙斗在半空揮來揮去,有人稱之為瀟洒。他的四周,圍滿了俊男靚女。當研討會結束時,這些人一擁而上,舉着本子請方兢簽名。同學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隨着人流衝上前。尹小跳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卻本能地向後退着。同學只好放開尹小跳,單槍匹馬往前擠去。其實在尹小跳手裏,那筆記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頁,翻到了準備讓方兢簽名的那個空白。可她還是攥着本子向後退着,也許是有些膽怯,也許是骨子裏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合時宜的傲氣扼制了她的狂熱。儘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但她也不願意充當一個只會追着名人簽名的傻瓜。她後退着,又在心中惋惜着這白白失掉的機會。這時,處在人的旋渦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長臂猿一般的胳膊,指着人群之外的尹小跳說:“喂,你!”他說著,撥開人叢走到尹小跳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