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九章 葯寮(1)(5)
溫幼菊用鐵鉤捅了幾下爐子,爐口飛出一片細小的火星。
“十二歲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嚴重的病。醫生說,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獨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樹下,望着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陽。我沒有哭,但我能感覺到我的手與腳都是冰涼的。奶奶拄着拐棍來了。她沒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邊坐下了。天黑了下來,四周的一切,都漸漸地被黑暗吞沒了。風越吹越大,我渾身哆嗦起來。當我抬頭去望奶奶時,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裏,看到了她的那雙慈祥的、永遠含着悲憫的眼睛。我撲到她懷裏,再也剋制不住地哭泣起來。她不說話,只是用手撫摸着我的腦袋與肩頭。月亮升上來了,很慘白的一輪。奶奶說:別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著了。……後來的日子裏,奶奶賣掉了她的一切,領着我四處治病。每當我感到絕望時,奶奶總是那句話:別怕!聽到這兩個字,我就會安靜下來。那時,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傷。我甚至那樣想:我已見過太陽了,見過月亮了,見過麥地和風車了,見過那麼多那麼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我像所有那些與我年紀一樣大的女孩子一樣,覺得很快樂。奶奶每天給我熬藥。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藥。我聽從奶奶的,從不會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溫幼菊將葯倒進一隻大碗,放上清水,接着再熬第二和。
停頓了很久,溫幼菊才說:‘十七歲那年,我考上了師範學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歲。奶奶是為了我,才活了八十歲的。奶奶臨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說不出話來了。但我從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聽到了那兩個字:別怕!”她沒有看桑桑,但卻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別怕……”
眼淚立即汪在了桑桑的眼眶裏。
溫幼菊輕輕搖着桑桑,唱起歌來。沒有歌詞,只有幾個抽象的嘆詞: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喲,
喲……,
喲喲,喲喲……,
咿呀咿呀喲……
這幾個嘆詞組成無窮無盡的句子,在緩慢而悠長的節奏里,輕柔卻又沉重,哀傷卻又剛強地在暖暖的小屋裏迴響着。桑桑像一隻小船,在這綿綿不斷的流水一樣的歌聲中漂流着。……
4
桑喬丟下工作,領着桑桑去了蘇州城看病。一個月下來,看了好幾家醫院,用盡了所帶的錢,換得的卻是與縣城醫院一樣的結論。桑喬看過不少醫書,知道醫學上的事。隨着結論的一次又一次的相同,他已不再懷疑一個事實:桑桑不久后將離他而去。桑喬已不知道悲哀,只是在很短的時間內,長出一頭白。他總是在心裏不停地責備自己對桑桑關注得太遲了——甚至在桑桑已經病得不輕的況下,還為了那點榮譽兇狠地毒打了他。他對桑桑充滿了憐憫與負疚。
“這種病反而可能會被一些偏方治好。”抱着這一幻想,桑喬買了一些他深知是無用的葯,領着桑桑又回到了油麻地,從此開始了對民間絕招的尋找。這個行動開始后不久,線索就一天一天地增多,到了後來,竟有了無數條線索。就像過去緊緊抓住任何一個可獲取榮譽的機會一樣,桑喬拚命抓住了這些聽來可以奪回桑桑生命的線索。
在以後的許多日子裏,油麻地的人經常看到的景是:桑喬領着桑桑出門了,或是桑喬領着桑桑回家了。有時,是桑喬拉着桑桑的手在走路;有時,是桑喬背着桑桑在走路。有時是當天出門當天回來,有時則一兩天或兩三天才回來。歸來時,總會有不少人走上前來觀望。人們從桑喬臉上也看到過希望,但看到更多的是深深的無望。桑喬的樣子一日比一日疲憊,而桑桑也在一日一日地消瘦。到了後來,人們再看到桑喬又從外面領着桑桑回來時,見桑喬的表都有點木吶了。桑喬依舊沒有放棄任何一條線索,並且還在一個勁地尋找線索。他的行為幾乎變成了一種機械性的行為,能在幾天時間裏面,就踏破一雙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