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九章 葯寮(1)(4)
他覺得有一個人朝他走來了。他用兩隻細長的胳膊支撐在凳子上,轉過頭去看。他見到了溫幼菊。
溫幼菊走到了他跟前,把一隻薄而柔軟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來找我一下好嗎?”
桑桑點點頭。他去看自己的腳尖,但腳尖漸漸地模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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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最喜歡的男老師是蔣一輪,最喜歡的女老師是溫幼菊。
溫幼菊會唱歌,聲音柔和而又悠遠,既含着一份傷感,又含着一份讓人心靈顫抖的骨氣與韌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彎,她坐在荷塘邊上,拉着這曲子,使不懂音樂的鄉下人,也在心裏泛起一陣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溫幼菊教會的。
在桑桑看來,溫幼菊最讓人着迷的還不僅僅在於她會唱歌,會拉胡琴,更在於她一年四季總守着她的藥罐子。他喜歡看她熬藥,看她喝葯,看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溫幼菊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出現,總是那副樣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歡自己這個樣子——這個樣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溫馨,也很有人。
因為她的房間一年四季總飄逸着苦的葯香,蔣一輪就在她的門上掛了一小塊木牌,那上面寫了兩個字: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麼意思,蔣一輪就告訴他:“寮就是小屋。”
溫幼菊笑笑,沒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藥的地方。她喜歡熬藥,甚至喜歡自己有病。“葯寮”——這個名字挺古樸,挺雅的。
桑桑進屋子時,溫幼菊正在熬藥。
溫幼菊坐在小凳上,見了桑桑,也給了他一張小凳,讓他與她一起面對着熬藥的爐子。
這是一隻紅泥小爐,樣子很小巧。此時,炭正燒得很旺,從藥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黃一樣鮮艷,爐壁似乎被燒得快要溶化成金黃色的流動的泥糊了。
立在爐上的那隻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氣,但似乎又十分講究,粗朴的身子,配了一隻彎曲得很優稚的壺嘴和一個很別緻的壺把。葯已經煮開。壺蓋半敞,蒸氣推動着壺蓋,使它有節奏地在壺口上彈跳着。蒸氣一縷一縷地升騰到空中,然後淡化在整個小屋裏,使小屋裏洋溢着一種讓人頭腦清醒的葯香。
在深秋的夜晚,聽着窗外的秋風吹着竹林與茅屋,小紅爐使桑桑感到十分溫暖。
溫幼菊沒有立即與桑桑說話,只是看着紅爐上的藥罐,看着那裊裊飄起的淡藍色的蒸氣。她的神,就像看着一道寧靜的風景。
桑桑第一次這樣認真地面對紅爐與藥罐。他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他好像也是挺喜歡看這道風景的。
溫幼菊往罐里續了點清水之後,依然坐了下來。她沒有看桑桑,望着紅爐與藥罐問他:“害怕嗎?”
桑桑說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還是不害怕。他甚至有點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確實感覺到了,事似乎太嚴重了。他倒是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孤獨感。
桑桑望着爐口上似有似無的紅焰,不說話。
“你來聽聽我的故事吧。”溫幼菊回憶着,“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是奶奶把我帶大的。我得永遠記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這倒不在於奶奶知我的冷熱,知我的饑飽,而在於她使我學會了活着所必要的平靜和堅韌。奶奶是個寡的人。細想起來,奶奶沒有留給我太多的話。在我的記憶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兩個字:別怕!這幾乎是她留給我的全部財富,但這財富是無比珍貴的。記得我七歲時,那年冬天,我望着門前那條冰河,很想走過去。我想站在對岸,然後自豪地大聲叫奶奶,讓她來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時,卻不敢再往前走了,雖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結得很厚很厚。這時,我感覺到身後的岸上,站着奶奶。我沒有回頭看她,但我能感覺到奶奶的目光——鼓勵我的目光。當我還在猶豫不決時,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別怕!奶奶的聲音不大,但在我聽來,卻像隆隆的雷聲。我走過去,走過去,一直走過去……我登上了對岸,回頭一看,奶奶正拄着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風中,當時奶奶已經七十歲了。我沒有大聲地叫她。因為,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