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北國草 第八章(六)(5)

5.北國草 第八章(六)(5)

我落生在舊中國三十年代(一九三三年生於河北省玉田縣代官屯)一個破落地主的家庭里。***據我的長輩人告訴我,祖輩原籍山東,不知是哪一年,山東鬧了水災,挑擔逃荒至河北落腳。初到代官屯這個傍山依水的小村莊時,我祖父的父輩人開了一座豆腐房,走村串店賣豆腐,從而把赤貧變成了小康人家。也許是祖輩人深受沒有文化之苦,我的祖父奮讀書,考上了滿清末年的秀才。所以,從我在村口大廟堂里上小學第一堂語文課,搖頭晃腦地讀着:人、手、口、刀、牛、羊時,祖父已經用填鴨的方式,在家裏叫我背“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十枝花”的千家詩了。說實在的,當時幼小的心靈,根本不理解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詩意和意境,祖父的填鴨式的灌輸,只不過在我童年的心田裏,起了形象思維的播種作用罷了。

到今天我也不能理解,我和我的父親有着那麼大的差異。三十年代時,開設在天津的北洋工學院,是全國理工科學生人才薈萃的地方。我父親從河北遵化縣五中畢業之後,竟在幾千名投考北洋工學院的學生中,考取了第一名,而我的算術卻糟糕得要命,總是在六十分上下轉悠。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我在北京二中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代數竟然得了“大雞蛋”,因而留級一年。我對理工科毫無興趣,卻對文藝書籍廢寢忘食。醫學上的基因遺傳學說,沒有在我的身上找到驗證。

我的童年時代,家裏除了有殘破不全的《三國演義》、《石頭記》、《水滸傳》等文學書籍外,其它都是武俠小說,如《小八義》、《大八義》、《施公案》、《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我無一例外地都拿來解飢。回憶起來,這些雜亂書籍,不能說對我後來從事文學創作沒有影響,但仔細地回童年,對我形象思維啟示最大的,還是盛唐的詩歌。我當時雖然不可能理解它的深奧意境和藝術上的完美,但它刺激我朦朦朧朧地認識人生,認識美醜。記得,當時我最感興趣的是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佳句。我所以喜歡杜甫這樣冷峻的詩句,和我並不幸福的童年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的家庭,儘管屬於和酒肉無緣的書香門第,但舊社會爾虞我詐的投影,依然在我的家族中留下濃厚的痕迹。我的父親,活到二十八歲——在北洋工學院畢業那年在投奔延安途中因肺病作而死,我和母親在大家庭中淪為孤兒寡母,加上我母親目不識丁,因而成為家庭中的排擠對象。在我的記憶中,我祖父是喜歡我的,但他因年老而不能主持家政了,所以當我上到小學四、五年級時,家庭不再供我上學。於是我變成了無人管束的野孩子。當時,我的家已從村裡遷到縣城城關,我失學后,離開縣城城關,回到落生我的村莊去生活。

無論從我思想的形成和從文學創作這個角度上去回憶,這都是我最有意義、最有色彩的一段生活了。夜晚,我和羊倌范老五住在一條大炕上,聽他講述許許多多古老的民間故事;白天,我和同齡的小夥伴打鳥、捉魚、折花、捕蝶、偷瓜、“打仗”。我衣衫襤褸,像個自然之子,在鄉野里到處嬉戲奔跑。當八路軍住在我們空蕩無人的家院時,把我看成小長工,教我用“七九式步槍”,對着天空射擊呱呱飛鳴着的老鴰。我們村南,流淌着一條不寬的小河,那是我遺留下腳印最多的地方。我摘了河畔的野花,往村裡小女伴頭上插;在河裏摸到了魚,在飯桌上和范老五同享。離開學堂的生活,似乎使我對於眼前的世界,有了一個朦朧的新概念,特別是大自然和故鄉泥土對我的熏陶,常常成為我後來提筆寫作時的藝術遐想。從我的早期作品《故鄉散記》、《在河渡口》、《夜過棗園》、《七月雨》,以及一九五六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南河春曉》去探索,完全可以尋覓到我童年的腳步。《南河春曉》的題材,本來來自於我在《北京日報》當農村記者時的感受,但我仍然把它的背景寫在我的故鄉,因為童年的夢是最難忘卻的,它是陶冶藝術家最早的生命搖籃。這種對於泥土的眷戀,使我早期的作品,孩氣童貞和詩畫意並存。我所以為孫犁同志的作品傾倒,是我從前輩作家的作品中,找到了我童年時熟悉的那些人物。我從孫犁同志作品濃郁的鄉土氣息中,找到了藝術上的自我,因而孫犁同志成為我從事文學創作的啟蒙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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