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何能肆意
堂室寂靜,澄澈的天光灑了一地的斑駁,唯有那庭外的玉蘭搖曳着身姿,用光影輕拂着門檻。
室內,浮屠香燃斷了半柱,卻遲遲不見高位之上的人出現,而堂內,左右兩席都坐滿了人,他們面面相覷,不知為何老夫人今日會將他們召到此處,但唯有一點可以確認,老夫人多年不理族內之事,今次會召集諸位長老,事情便定然不簡單。
上首的方向,細白的瓷器之上以金絲勾勒出福祿圖紋,這一對寶瓶是老家主當年親自監製,而後一直放在了沉香堂內,以這兩隻寶瓶為界,最靠近高位的唯有兩席,一席為太祀首座,一席為主母之位,如今主母之位暫缺,因而唯有老者一人坐於上首。
老者低沉着眉眼,室外天亮得厲害,卻偏留着他這一處融在陰影里。就在半日前,他的人來報,稱見到竇氏那丫頭返回了江淮,並只身前往裴氏祖宅,才過着半日的功夫,老夫人便急招眾人,為了什麼他大體能猜到。
老夫人將他們這群人晾在沉香堂半晌,懲處的意味甚濃。
老者看向對座空懸的位子,越發堅定自己的想法,從此次竇氏之事上更能看出,竇長笙雖有些本事在身上,但性格強硬,就連尋常世家貴女的半分柔和都無,明知此事涉及長輩,卻依舊不依不饒,如何能當裴氏主母。
此時眾人已經候了一炷香的時間,卻始終不見來人,唯有候在庭中的嬤嬤一人始終保持着垂首恭敬的姿態,卻是對他們無半句言語。
“老夫人可是因何事耽擱了?”
終是有人忍不住詢問庭內的嬤嬤,但那嬤嬤卻是端持着謙和的笑意,垂首斂目,並不答此人的提問,這番態度讓眾人更是疑惑了。
終是耐不住眾人的詢問,嬤嬤躬身道:“老夫人道,她知曉諸位為裴氏鞠躬盡瘁,半生勞累,因此責怪的話她說不出口。”
“但身為長輩卻與晚輩為難,非君子之道。今日,她只能以此方式,望諸位看着老家主當年親手種下的滿庭芬芳,靜思己過,迷途知返。”
“坐高位久矣便生了他人不可違逆的性子,此乃驕慢之心,非賢能之士可取。”
嬤嬤頓了頓,而後看向室內最深之處,那白瓷凈瓶遮擋了老者部分的身姿,也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裴氏之人行差踏錯亦當有所交代,此為謙卑而非微小之舉。”
嬤嬤的話說到這,眾人已然心中有數,他們當中不少人忍不住向沉寂的上首投去目光,卻又不敢與老者的視線對上。
老夫人這是欲給竇氏一個交代,卻又欲顧全大長老的顏面,因此並未單獨召喚,容族內其他小輩多加揣測。在場眾人皆為太祀長老,知曉今日之事便在這園內了結,不會帶出去半分。
眾人雖知老夫人意思,但大長老不鬆口,他們自然不敢隨意表態,因而紛紛坐了回去,一時室內靜默無語,就連呼吸聲都顯得嘈雜。
良久,那個如山影橫陳般巍然不動的身影終是起身,老者深呼了一口氣,抬首往天光下走去。
他走至嬤嬤身旁,並未正色看她,緩聲道:“那丫頭也算裴氏之人,如今在江淮做生意,少不得需要依仗之時,便將鷹隼指給她差遣吧……”
說到這,老者頓了頓,深吸了口氣,而後道:“權當我給她賠罪了。”
此話說完,老者便甩手離開了庭內,再不管身後之人探究的目光。
眾人皆知,大長老的鷹隼雖被家主收回,但那畢竟是他一手培養,無他正式的命令,趙如勝也難馴這一隊人馬,如今得了他親口道出此話,鷹隼才算正式交了出去,還是交到了竇長笙的手裏。
無論那竇氏女此前如何反擊方、文等世族,唯有今日鷹隼到了她手裏,大長老賠禮的態度明了,這件事才落幕,竇氏方才算真正挽尊。
但他們也聽出來,大長老這話中還是留了餘地,他道“那丫頭也算裴氏之人”,便是以族內長輩的身份贈與晚輩,因此這算不得裴氏向竇氏賠禮,乃是他個人的行為。而這已經是他的底線,即便是老夫人也不能逼迫過甚。
嬤嬤目送着大長老的身影離去,而後又朝庭中眾人垂首,遂退了下去復命。
半山的撫春閣內,老婦人一襲抱春服坐於廊下乘涼,遠眺着錦繡山色和熱鬧的市井城郭。金氏親手將剝好的果肉置於盤中,而後呈遞到老婦人面前的矮桌上。
未久,便見嬤嬤自山下而來,裴老夫人見她走得氣喘,不由道:
“將氣勻了再慢慢說。”
聽了這話,嬤嬤穩了穩氣息,復才將片刻前庭院內的話一一道與裴老夫人。
金氏在旁聽着卻是眉頭微蹙,“這樣看來,竇氏這顏面是保住了,但阿笙那丫頭卻將大長老完全得罪了。”
金氏略微側頭去看裴老夫人的神色,卻見她不由嘆了口氣。
“鈺兒既想留下那丫頭,卻又容得她將人得罪透了,倒是突生麻煩。”
聞此,金氏也無奈地搖了搖頭,裴氏主母到底須得過太祀的眼,如今阿笙將大長老得罪了,要坐主母之位便更難了。可若是她這一次忍氣吞聲,她的族人將難以抬頭,她的祖母怕是要一輩子待在魏氏的庇護之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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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丫頭也怪難的,竇氏自老家主過身後也沒有一個能撐得起來的……”
這後面的話,金氏便再沒有說下去了,阿笙畢竟不是竇氏正經的家主,來日若她嫁了,竇氏這個攤子誰能收拾?就怕為了這個將她白白耽擱了。
“他們倆,太像了……”
說到這,裴老夫人又是一聲嘆息,都是被家族束縛着,不得不將自己至於次要的地位。
“但阿笙那丫頭到底還是幸運些。”
至少她還可以有肆意而為的時候……
念及此,裴老夫人想到了自己的親孫子,他這一輩子都被裴氏束縛着,將來娶妻、生子也都逃不過裴氏的禮法。他在年華正好的時候不得不為了族人的延續而假死,那個“禮教無雙”的裴氏九公子在世人眼中已經死在了那一年的通州,連帶着他所有的榮耀與驕傲都埋在了那個春季。
或許當年隨着“裴鈺”死去的不僅是天下人眼中的裴九公子,還有他那顆飛揚而明亮的心。
“鈺兒這輩子註定是走不出江淮了,或許他是想着至少讓那丫頭能夠肆意一些吧。”
裴老夫人這話說得滿是心疼,但又無可奈何,裴氏家主不管自身能力再大,都只能作禁錮在裴氏這座牢籠的雀鳥,供人禮拜,但這籠子卻從來沒有出口。
金氏見老婦人心傷,方開口岔開了話題。
“九公子現下去了哪?母親可是為阿笙那丫頭換得了大便宜,他怎麼不來道謝?”
聞此,裴老夫人勾了勾嘴角,道:“笙丫頭要暫時回一趟淮南,他送行去了。”
金氏微微一愣,“不過數日的行程,也要送行?”
燕城郊,幾批快馬疾馳而過,為首的女娘身着長甲,裝扮利落而洒脫,她明媚的就像晨時的太陽,在林道之上縱馬疾馳。
她的身後兩匹快馬緊追不捨,阿四是第一次見自家主子這般縱馬,他在馬背之上好似高原的風,追逐着萬物生長。
三人就這般疾馳過一片林道,在可見石亭的地方停了下來,那裏已經候着竇氏的人馬。
阿笙緩緩呼了口氣,理了理微亂的發,而後笑着看向裴鈺,第一次到燕城時,他們也是這般賽馬,這些年諸事繁雜,倒讓她覺得那般歲月恍如隔世。
“等我回來,咱們再賽一場。”
聽她這話,裴鈺淺笑着應下。
“阿四,照顧好你家公子。”
阿笙吩咐了這話便跳下了馬,走向竇氏眾人,她登上馬凳,再次抬頭看向依舊等在原地的裴鈺。這一刻陽光那般燦爛,卻不知為何,她看向他之時,卻只看到他留在天光之下的陰影。一時心中涼意攀升,但阿笙並未再多想,而是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遂才登車帶着人馬離去。
看着竇氏的隊伍漸漸遠離,馬匹嘶鳴的聲音提醒着裴鈺該回去了,但他卻依舊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看着阿笙遠去的那一片青山,任風撩動他額前的發,吹皺了眸中的一潭靜水。
“阿四……”
“公子?”阿四隨即應着。
裴鈺的聲音幽幽,若空谷之聲,讓阿四不知如何接下。
“你說,我此生就只能這般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