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旨意

第二百六十五章 旨意

昨夜的疾風壓彎了庭中無數枝椏,清晨天剛亮,竇府內管事便指揮着眾人將各院收拾出來。

今兒天涼,后廚準備了薑絲鴨肉粥,再配了一些燕城頗為有名的小食,都只為了讓安氏多進一口。

自宮內歸來,安氏胃口便不甚好,回府後竇晨曦每日陪着,將養了一個月才慢慢好起來。

嬤嬤躬身為安氏布菜,今日的豆皮包子老太太多吃了一個,看樣子很合口味,遂默默記下了。

此時,門房處送來了一封書信,說是從懷城來的。

傅榮華接過侍女手中遞上來的書信,當著老太太的面拆開溜了一眼,始終端持着恰當的笑意。

“阿笙已經到懷城了。”

得了這一句,安氏當即朝嬤嬤抬了抬手,嬤嬤遂接過傅榮華手中的書信遞了過去。

安氏細細看了看,不由嘆了口氣。

“總算是要回來了。”

這一番風波府內雖是平靜了,但阿笙一日不歸家,安氏心中總是難安。

“這會兒書信都到帝京了,想必人也快了。”

傅榮華這話剛出口,安氏遂吩咐嬤嬤道:“記得着人再看看她院內需要添置的便該置辦了,這幾日着人暖着屋子。”

自古有暖屋的講究,便是為主人久不在的屋子暖着人氣,才不至於讓邪風入戶,貿然再住,容易生涼。

嬤嬤聽問這話,連連點頭,“老太太放心,還是按往常那般,每日打理着。”

聽了這話,安氏遂點了點頭,她又想起了剛離開的大孫女,又對傅榮華道:

“我思來想去,晨曦成親至今,我們府內也當正式去一趟安南。”

原本傅榮華早打算去的,但那時家中忽逢變故,才一直耽擱到現在。

“等年節過了,你挑幾個得力的嬤嬤一同送去幫襯一下晨曦,也能為她在安南添一分底氣。”

安氏思慮了片刻,又道:“晨曦此番回來,仗的是魏徵的勢,也足見魏府如今的底氣,你此去也是要為晨曦定心。”

傅榮華其實早有這個打算,但這般有能力的嬤嬤她身邊是沒有的,還得從安氏身邊討要,但這話她一直沒尋着機會開口。

“省得了母親。”

涼風攢動着珠簾砸砸作響,見安氏抬眼看了看連廊的方向,嬤嬤當下着人將竹簾放下,免得堂風吹涼了室內的暖意。

這帝京的天還帶着些寒,草木也仍是一片枯槁之色。

公主府內,那一處被精心養育的小花園如今也被匠人一一翻土掩蓋,從前那些名貴的花草全都成了今日的泥土,而後被砌成了普通的山水造景,唯有院邊的一樹紅梅還留着,那是合德最早種下的,卻不想留得最久。

一隊侍女手持着食器從飛鴛庭撤走,剛走出庭內便被寒風颳了個正着,為首的侍女正頂着風,不由微微一顫。

早過了寒冬的日子,但天還未見得多暖,府內暖閣便還燒着火,尤其是合德常去的地方,更是不能斷了暖。

庭內,女子一襲明月耀升服坐於案几旁,正低斂着眉目細細看着手中的文冊,似乎覺得有一絲涼意,不由抬眼看了看一旁的火盆,嬤嬤當即會意,添了一塊精碳進去,又鬆了松燃燒的碳塊,見火旺了起來,遂才又站到一旁,身姿端得如松挺拔。

公主府內的嬤嬤早年都是在帝宮中服侍的老人,她們規矩持禮,甚是懂得察言觀色,更勝一般的文仆。

合德看完手中的文冊后緩緩合上,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眉目始終不得舒展。

自帝宮離開之後已然過了兩日,但太後宮中始終不得傳召,她心中便有了猜測,恐怕這一次,她的皇祖母不願意與她再站在一起了。

念及此,用蔻丹點飾的指甲便扣緊了手中的文冊。

正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飛鳶庭而來,聽得合德心中不由揪緊。

“何事如此慌張?”

來人尚未來得及稟報便見公主詢問,趕緊低身道:“紫薇殿來人,急請公主入宮。”

聞此,合德當即站了起來,抬步便往外走。

這幾日,戍守在紫薇殿外的邱子陵經常派人來報,軒帝偶見有受傷的狀況,但奇怪的是,進出殿內的內官都經過他們的盤查,不可能帶利器進殿。

合德當即便想到了這件事,因此並未耽擱,隨即進宮見駕。

紫薇殿內,御醫馬不停蹄地趕來,有了前車之鑒,太醫院再耽擱不得,待合德到的時候,便見御醫已經料理好皇帝的傷勢,候在殿外等着詢問了。

“殿下,還是利器所傷,但我們尋遍了殿內,都不見有這等東西,聖上到底被什麼傷到的,還查不出來。”

說著太醫又描繪了一番,“臣從聖上的腿上找到很細小的孔,比針孔粗些,但又不及刀箭之傷。”

太醫蹙着眉,想了半晌,道:“倒似婦人髮釵的大小。”

聽他這話一出,合德當即想起此前軒帝從她頭上順走的那枚雙鳳釵,但又不太確定,待御醫離開之後,她低聲問了一句,辛氏近日可來過?

邱子陵微微點了點頭,沉聲道:“待的時間都不長,看樣子是例行來看看聖上的狀況。”

得了這話,合德遂點了點頭,方才抬步入內去看看。

御醫剛為軒帝包紮好,因此合德直接往內殿而去,剛行至前殿,餘光便見珠簾之後的御案旁坐着的人,她當即停了下來細細看了看,果真是軒帝。

“父王,你該好好休息的。”

合德說著便掀開珠簾往御案的方向走去,未及幾步,卻見軒帝神色怪異,面上略顯猙獰,合德當即上前去看,入目的便是那剛被御醫包紮好的傷口此刻被軒帝自己給摳了開,浸出一片血色。

合德大驚失色,剛要喚人,卻見一旁的軒帝一把抓住自己,他掙扎着張了張口,卻是句不成句,最終憋得自己面色赤紅,而與此同時,他掐着自己傷口的手卻愈發地用力。

合德當即會意,軒帝這是欲用痛楚換回自己的神智。此刻,饒是她的手被軒帝抓出了紅痕,她也不肯鬆手,而是用力地回握着。

見軒帝半響還是難以將話說清,她隨手翻出御案之上的紙張,一手執筆,對軒帝道:

“父王,若說不出,便由我來幫你寫吧。”

說著,她便如小時候軒帝教她寫字那般,握着軒帝的手,幫他扶住手腕,握緊筆桿,由得軒帝顫顫巍巍在紙張之上毫無章法地畫著。

大殿之內珠簾攢動的聲音遮掩了那孱弱如痴兒的聲音,軒帝似乎耗費了所有的力氣,在合德的幫助之下,只寫下了一個字。

“殺。”

合德愣愣地看着那如塗畫一般的“字”,彎曲的筆鋒,如蛆蟲一般的筆劃,但這就是央國皇帝此刻親手寫下的字。

待寫完這一個字,軒帝的神色看向御案旁的九龍寶匣,裏面放着的便是央國的傳國玉璽。

軒帝見合德沒了動靜,用那雙沾上了血漬的手試圖去夠玉璽,合德被他手中的殷紅所驚,當即起身替他取出了那方雕刻着飛龍山海的玉璽,而後和着軒帝掌中的血,蓋在了那張字難成字的文紙之上。

這番動作做完,軒帝仿似鬆了一口氣,他的額頭已經浸出了細密的汗水,渾濁的雙眼就這般看着合德。

見她似乎依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軒帝顫顫巍巍地又張了張嘴。

“辛,辛氏……殺……”

合德會意,她往後看了看殿門的方向,除了戍守的京機衛外,還有內官的身影,她幾步上前,走到皇帝身旁,小聲道:

“殺辛氏?”

軒帝聞此,似抽搐般地點了點頭。

合德收回神色,面對皇帝這則旨意,她一時不知如何辦到。

“父王,不如先隨我離宮,離開辛氏兄妹的眼線再從長計議?”

合德不止一次想帶軒帝離宮,但離宮不便皇帝養病,因此就連太后都反對她的這則建議。

軒帝聞此,艱難地搖了搖頭,他努力抬起手拍了拍自己,又拍向御案之上。

“我,這裏,才,是皇帝……”

如今辛氏勢力遍佈,軒帝唯有在這紫薇殿中,才是皇帝。若他離開帝宮,他便只是一個難以自理生活的痴傻之人,不僅無法自保,更給了辛氏指鹿為馬,趁機殺他的機會。

合德看着軒帝那雙早不見清亮的眸子,她知曉這一個“殺”字既是軒帝的恨意,也是他的自救。

但合德亦自知,饒是裴太后答應助自己一臂之力,但要殺辛氏仍十分困難,尤其西州的大公主可是嫁入了辛氏,光這層關係,西州便不會在此事上幫她。

辛氏如今勢大,而合德能動用的只有少數京機營的人,根本難近辛氏主家之身,若是尋外人去做,又難免不會留下把柄。

見合德猶豫,軒帝顫顫巍巍去摳御案之下的一個角落,而後將一枚藏於御案之下的墨玉小印取了出來。

合德從未見過那方小印,軒帝似乎也從未用過。她接過手來,細細看了看,在印底看到了一個“敕”字。

“刑州……”

“刑州大獄?”

軒帝聞此點了點頭。

合德正欲繼續問下去,卻忽而聽聞殿門前傳來了辛黎的聲音,她趕緊將玉璽放好,收起了那則文紙和小印,裝作在為皇帝看傷的模樣。

辛黎走進殿內,聞着殿內刺鼻的藥味,不由皺眉,卻還是端起了笑意。

“公主今日怎麼這般早?”

聽聞這話,合德並未有多的話語,她起身背對着辛黎,神色複雜地看向軒帝。

在辛黎的面前,軒帝眼中一閃而過的屈辱之色被合德看眼裏,但她此刻卻不能發作。她下意識扣緊了掌心,再轉身時又是一片祥和之色。

“今日得聞父王又傷着自己了,遂來看看。”

聽她這話,辛黎倒是見怪不怪的模樣,“這中庭那麼多枯木干枝的,聖上有時候不甚安分,倒是容易弄傷自己,公主殿下還是莫要多憂心了。”

殿內的天光略顯昏暗,辛黎站得遠,未看到合德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她上前故作謙遜地朝軒帝一禮,而後對合德道:

“我來陪聖上說說話,興許他能好得快些。”

“有勞辛貴妃了。”

合德說完這話便退開了兩步,這片刻,便見軒帝呼地站了起來,驚得殿中二人愣神。合德只見他神色木訥地穿過珠簾,而後忽然似惡犬一般撲向辛黎,那姿態仿若真的畜生一般。

辛黎被這一下嚇得大呼出聲,當即跌倒在地。

合德見此便故作阻攔,而軒帝此時卻似不識得合德一般,將她的手臂一同抓破。

“當真是瘋了……”

辛黎低聲狠狠地道,而後起身便往殿外跑去,一邊跑還不忘吩咐合德,“殿下趕緊出來,聖上發病之時可不認人!”

合德聞此,神色悲慟地看了一眼此刻如狗一般匍匐在地的父親,而後提起裙擺故作追着辛黎離開了紫薇殿內。

伴隨着“吱呀”一聲,那巍峨的大殿門再次合上,寂靜的大殿之內霎時落針可聞,久久地,仿似有哭泣地嗚咽之聲自殿內深處傳來,卻又讓人聽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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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巍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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