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夜歸(3)
光亮隱沒了。***天上沒有雲,只有雪,雪是遮不住光亮的。但是光亮呢,慈母眼睛般的光亮呢,不願見她,不願安撫她,躲起來了。
躲吧,躲吧,山柱又躲到山溝里去了。她要攏她的羊,她找不到他,生氣了。總是山柱笑嘻嘻地從她眼皮下露出臉來,幫着她一起攏羊。可是光亮呢,還會出來嗎?
真叫人哭笑不得,又摔了一跤。走山路哪能不摔跤呢?在學校坐電梯還摔過呢。開電梯的姑娘,準是在為那新燙的型生氣,也不招呼,猛地一下撳了電鈕,電梯神經質地一降,她猝不及防,撞了擠在邊上的一位男同學。等她重新站穩,瞥了那人一眼,他滿臉通紅,緊張、慌亂、可笑,直往邊上擠,這又為什麼呢,他最多不過二十幾歲。
唉,她不知道,當年那位“非禮勿親”的孔老先生對數千年後生的這一小小的風波,會有怎樣的看法。
人們的思想難道是和科學的進步成反比的?中國有了自己的人造衛星、世界冠軍、洲際導彈,不久還會有宇宙飛船。她想問問誰,有沒有人明一種絕緣體連身衣褲,連頭帶腳都套上,只露兩隻眼睛——不,眼睛也不露,眼睛不是最能傳電的嗎!每個成年人——不,全體中國人,孩子也得穿上,赤子之心被污染是最可悲的了。
正常的男女交往,健康的男女友誼,和喇叭褲一起被指責,潑浴水連孩子一同潑掉——歐洲哪個民族的諺語。中國人並不比人家笨,外來的、十年百年的毒素視為洪水猛獸,自己幾千年的惡習呢,和平共處嗎!……反正根子是挖不凈的了,根深蒂固……
光亮隱沒了,又顯露了。怎麼不是慈母般的了呢,也許根本就沒有過慈母的眼睛。
張老師的眼睛是深沉的,深沉得不可捉摸。
“你知道嗎,平明原來打算考研究生的——”
原來!有原來,就有現在,現在怎麼呢,不打算考了嗎?為什麼呢?張老師的眼睛在審視她,窺探她內心的秘密。她是問心無愧的嗎?她不應該這樣驚慌。
張老師的眼睛表示出她明白了。“他是幹部,很有威信,你呢,至少也是個穩重的人……”
她惶惑了。
“是的,他是個不錯的高於子弟。可是你們可能結合嗎?你已有了孩子,他還不過是個大孩子。他的父母能同意嗎?攀上高門,穿上小鞋……”
她不能聽下去,捫心自問,越軌了嗎,沒有,連那樣的思想都不敢有。但她不能正視那雙眼睛。兩道並不強烈的光亮代表着一股十分強大的力量,擁有着一種真正的權力。不過,比起焦母來,畢竟要柔和多了,當然也不能同祝員外相提並論了。反抗這樣的眼睛,是解放思想,還是離經叛道?或許還會連累別人。咽下去吧,這麼多年不也過來了嗎?
生活為什麼這樣複雜呀!既有張俊石那樣的班主任,為啥又有張俊玉這樣的政治輔導員呢……
儘管雪鋪滿了,可是畢竟不是裹小腳的時代了,路也畢竟和十年前不同了,那時哪有什麼路呀。獨輪車車轍是看不見了,馬車的也少了。拖拉機輪印、卡車車轍,也許還有小吉普,不過那車身輕,留不下什麼深的痕迹。
車轍被雪蓋住了,外表是那麼平坦,內里卻是一個個陷坑。她終於被坑了,滑倒了,背包甩了出去,人也跟着向路右側的山澗滑去——一剎那間,她想起來……
下了火車,平明一定要送她,簡直拗不過他。她急了,說:“別纏着我!”
憑什麼呢?她有權力嗎?她後悔了。他不是沒有自尊心的。她是那樣無禮、無,胸膛里跳着一顆冷酷的心,那是沒有好結果的。
阿依曼不是嗎?可她不是阿依曼……
來不及了。
向左邊滑一下多好呢,那總是不會錯的,偏偏倒向了右邊。電梯、山楂果、舞曲、歌聲、山柱、平明……一切都消失了,她正向深淵滑去。
突然,一隻手拉住了她。藉著雪的反射,她看見了那副黑眼鏡架後面閃爍着兩道誠懇的光:“你進了村,我就回去。”
什麼東西把她的喉口堵住了,暖流改道從眼裏涌了出來。一切都又回來了。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等進村的時候,她知道應該對他說些什麼。
雪還在下,無聲無息。她突然領悟到:畢竟是八十年代的春天啦!
人們啊,你們感覺到春天了嗎!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