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夜歸(2)
她的心早割成了幾瓣了,有的被帶進了另一個世界,有的分給了小甜甜,可是她還年輕,她要讓她的心呼吸得舒暢些,山裏的空氣並不怎樣。***
她果然舒暢了。大學,這不是年輕人最理想的去處么?自由地呼吸,快樂地生活。夏夜的草坪,為什麼這樣迷人喲。她和年輕姑娘們一起唱《麗達之歌》,她和男生們一起討論文藝問題,儘管常常爭得面紅耳赤……
有人說她爭論起來聲音很好聽,像唱歌。
那是一支什麼歌?山柱在山溪對面飲牛,她在小河這邊洗頭。
歌聲是從那邊飛來的,從她心目中的王子嘴裏飛來的:“對河岸邊的百靈鳥,你為什麼不放開歌喉,吐露胸懷……”她的臉為什麼要紅呢——哎呀,這是什麼?山楂果,酸溜溜,甜滋滋,伴隨着歌聲一起飛來的!她真願意那邊的人也過來。蹚着清清的溪水,涼嗖嗖,滑膩膩,小魚在水中啄着腳脖子,怪痒痒的。她也唱了,讓醉人的晚風把歌聲帶過去:“月亮出來亮旺旺,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山裡人終於聽懂了他們唱的,撇嘴、閉眼、哼鼻子,山柱的媽不也一樣生氣嗎……
她又迷惑了,她的心比這漫天的風雪還迷濛,唱歌也能引起旁人的不快,或者觸犯哪條清規戒律。山裡人倒還是挺耿直的,漸漸地還是喜歡了她。可是,大學——中國最高學府的文明的人們,為什麼用那樣的眼光向她行注目禮?那眼光畢竟比山裡人的要深奧得多,就像喝山裏的茶,初喝一口是品不出味兒來的。
副班長來了。她是幸福的,有愛人廝守在身邊。她還沒有孩子,以後有了孩子會更幸福的。
“我們同年,可你真年輕!”真的嗎?映華聽不出有什麼虛偽的意思,可說這個幹啥呢。
“你的心更年輕——”是這樣嗎?映華覺得並不錯,年輕難道不好嗎?
“我們都覺得你不像三十歲,更不像——”下面的話,她咽下去了。映華要是腦子遲鈍一些就好了,可是——
生活對她的懲罰還輕嗎?社會卻還要加一碼。人們要求一個寡婦承擔的責任,她都責無旁貸地承擔了。贍養老人,撫育孩子,不同別人談說愛,不和任何異性生超過同志之上的友誼……還要她怎麼樣呢,苛求啊……
太沉重了,背上的包袱。百步無輕擔。她已經沒有力量再一次把向下滑的背包甩到肩上,只有聽憑它墜在胳膊上了。困頓,有人幫助她一下,該多好啊——
“這算什麼幫助呀!”她看見的分明是一副黑眼鏡架後面閃爍着的兩道誠懇的光。是的,平明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不料他的心腸比他的成績更好。
為了小甜甜的病,她分了心,成績下降了。可是婆婆來信說,30元錢收到了,小甜甜的病也好了。她怎麼知道錢是他寄的呢?自己也鬧不清,反正她心裏明白。她不安了許久,默默地省下助學金,把錢還到他手裏:“湊齊了,謝謝你的幫助!”
“這算什麼幫助呀!”他滿臉通紅……
終於看得見隱隱約約的亮光了。是牛郎織女的眼睛吧。她看得出,他們互訴着“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人相近而心不得相通的寂寞、凄苦。天帝竟是那麼殘酷,一年只許他們相會一次,七月初七——哦,錯了,冬天,牛郎織女是不能相會的。
那是山柱的眼睛。三年來,她一直想着這雙眼睛。她要哭着告訴他許多許多。他會責備她嗎?他只會哈哈大笑地說:“別哭鼻子啦,認準了路,你就走!”……可是,他不知道這一切,他不會來安慰他的苦惱的妻……
但是,那分明是眼睛呀,那是誰的眼睛呢?不是藍色的,不是棕色的,典型的純東方種的眼睛,黑里稍稍有點黃。
是她找她的,還是她找她的,記不清了,反正她終於想起了那雙眼睛一她們的政治輔導員張俊玉老師。
她忍受不了周圍那些刺人的目光,在這雙眼睛下,她的心能得到安撫嗎?會的,會的,多像媽媽的眼睛啊。小時候,她受了委屈,媽媽不就是那樣看她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