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子,你的臉沒了
瞻園,望景亭。
疏簾高卷,湖風徐徐。
崔笙鶴今日穿一襲月下白雲錦長衫,袖口滾了金絲邊,領口則綉着針腳細密的雲紋。
趙稚身上穿的則是他前陣子送的其中一件。
也是雲錦的料子,對襟處左右挖了半圓,斷緯織花。
圖案是百花穿蝶,栩栩如生,蝴蝶似要從花叢里飛出來一般。
趙稚去時,崔笙鶴剛收了劍。聽說趙稚沒有吃早飯,便親自動手,去廚房裏做了些簡單易消化的吃食來。
“君子遠庖廚。”趙稚嘴裏塞得鼓囊囊的,疑惑地問道,“哥哥又不差錢,為什麼不招個廚娘?”
崔九在一旁搶着答道,“公子有潔……”
崔笙鶴乾咳一聲,崔九忙改口道,“公子不喜人多。”
趙稚有些尷尬地說,“那我來你們這,不會惹你們厭煩了吧?”
崔笙鶴拿起帕子探身去擦掉她嘴角的食物殘渣,坐下后才說,“只只和他們不一樣。”
趙稚嘻嘻笑着,直到她實在吃不下了,崔笙鶴才叫崔九撤了席面,又拿了筆墨紙硯來。
他先是寫了一幅字。趙稚站在一旁默默地看。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
剗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
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經別。
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寫完“說”字,崔笙鶴將筆一收,問道,“只只可曾聽過這首詩的下闋?”
“自然聽過。”
趙稚調皮地奪過對方手中的筆,在一旁空白的宣紙上揮筆淋漓,寫起下闋。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
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
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
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髮?”
崔笙鶴將兩人的字懸挂起來。
他寫的一手瘦金體,趙稚則寫的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二人獨具一格,自成一體。
趙稚得意地看着自己寫的字,又將兩人寫的上闋和下闋連在一起讀了一遍。
讀着讀着,她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欺客夢”,暗示崔笙鶴不是大宣朝人。“樓空人去”,則暗示崔笙鶴家裏遭遇變故。
趙稚托腮看着崔笙鶴,“我怎麼覺得哥哥很不開心呢?從我第一次見哥哥,我就覺得哥哥不開心。”
崔笙鶴笑了笑,對趙稚的話未置可否。
他慢條斯理地坐回去,研着松香墨條,心道,我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父皇被殺,母后被辱。新仇舊恨,壓得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趙稚望着崔笙鶴,若有所思。
前幾日,她在夫子那借了一本雲朝的皇宮秘辛,細讀之下發現,雲朝先帝雲齡與現任皇帝雲恕、先皇后崔姣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最重要的一點是,崔姣生前只有一個兒子,宮變發生后,先太子失去蹤跡。而崔姣母族,只有一個孿生妹妹,並無兄弟。
所以,崔姣是崔笙鶴的哪門子姑母?他該不會是崔姣的仇人之子吧?
趙稚突然有個大膽的猜想:他要看看眼前的崔笙鶴,到底是不是現在的模樣?
如果崔笙鶴同崔姣的關係並不單純,那她就要考慮一下,到底要不要把剩下的美人圖拿給他了。
思量之下,趙稚決定試探一下崔笙鶴。
她伸了個懶腰,雙手撐在望景亭的欄杆上往遠處看風景。
看了一會兒,趙稚頑皮地爬上了欄杆,興奮地喊着,“果然是登高望遠啊!”
崔笙鶴放下墨條,往她走去,叮囑道,“只只,你小心點。”
話音未落,只聽“撲通”一聲,趙稚一頭栽進了湖裏。
遠遠候着的崔九聽到重物墜湖的聲音,奔過來的時候,崔笙鶴已經一個箭步越過欄杆,毫不遲疑地跳了下去。
趙稚胡亂地在湖水中撲騰着,身體已經開始緩緩下墜。
湖水從四面八方而來,充斥着她的鼻腔,耳朵,嘴巴。
這種感覺,太難受了。趙稚心想。
可是,人已經跳下來了,後悔也晚了。
她只能寄希望於崔笙鶴會鳧水。
崔笙鶴在入水的一剎那,頭上的簪子不慎掉落,墨發如瀑般在湖水中散開。在趙稚眼裏,此刻的他猶如一條美麗的人魚。
崔笙鶴焦急萬分地朝着趙稚游去,趁着他抓住自己手臂的一剎那,趙稚緊緊地攀住對方的脖子,手胡亂地在他臉上抓來抓去。
崔笙鶴一把抱住趙稚,奮力向湖面游去。
他抱着趙稚衝出水面的一剎那,趙稚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崔笙鶴那張被水泡開了的人皮面具下,有着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上岸后,崔笙鶴將趙稚放平,輕輕拍打她的背部。
趙稚吐出幾口水后,咳嗽起來。
崔笙鶴接過崔九遞上來的干布,仔細地為趙稚擦拭。卻發現她失神地望着自己的臉。
他以為趙稚受了驚,拉起她的手為她診脈,眉頭擰成川字。
直到崔九低聲提醒他,“公子,你的臉,沒了。”
崔笙鶴這才下意識往自己的臉摸去,手頓時僵在半空。
趙稚喃喃道,“哥哥。”
崔笙鶴忙轉過身去,紅了眼眶。
“我,崔九,你扶只只去房間裏換身乾爽的衣服。”
說完,他以發覆面,疾步離開。
“哥哥——”趙稚望着匆匆離去的崔笙鶴大聲喊。
崔笙鶴本來只是快步走,後來,他乾脆運起輕功來,足尖在湖面輕輕掠過,徑直回了湖對面的房間。
被趙稚看到了真面目之後的崔笙鶴,如驚弓之鳥,將自己困在房間裏,再也不肯出來見她一面。
很久之後,趙稚才理解崔笙鶴此時的感受。
知道真相是一回事。知道真相后還能直面,則需要莫大的勇氣。
夜色攏湖,雲破月,花弄影。
簾幕重重,密遮燈。
趙稚在崔笙鶴的房間外站了許久,也沒有等到他打開門。
風聲驟起,急雨欲來。
崔九在一旁勸道,“趙姑娘,天色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公子不喜歡別人看到他的臉,您別介意。”
趙稚滿含熱淚,一步三回頭。
出了瞻園,她不讓崔九再送。
“你回去照顧哥哥吧。趙府離瞻園不過一條街的距離,我閉着眼睛就能走回去。哥哥現在心情不好,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
崔九猶豫了一下,見趙稚態度堅決,目送她離開后,轉身關了門。
這一刻風雲變幻,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