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許茂和他的女兒們(1)
臨近正午的時候,霧散開了。***葫蘆壩依然是青山綠水的老樣兒。那些即使是冬天也不枯落的一簇簇翠竹和大片大片的柏樹林盤,使這塊壩子永遠保持着一種年輕氣盛的樣子;而那些落葉的桑樹和梨兒園子,遠遠看去,灰濛濛的,像一片輕煙,又給人一種悠然迷離的感覺,加上這環繞着大半個壩子的柳溪河碧綠碧綠的流水,葫蘆壩確實是個值得留戀的好地方!
許茂在他的自留地里幹活。從早上一直干到太陽當頂。他的自留地的莊稼長得特別好。青青的麥苗,肥大的蓮花白,嫩生生的豌豆苗,雪白的圓蘿蔔,墨綠的小蔥,散着芳香味兒的芹菜……一畦畦,一壠壠,恰好配成一幅美麗的圖畫。精巧的安排,不浪費一個小角落,細心的管理,全見主人的匠心。只有對莊稼活有着潛心研究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因地制宜、經濟實效的學問。許茂這塊頗具規模的自留地,不是一塊地,簡直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這是他的心血和驕傲。這些年來,他所在的生產隊的莊稼越種越不如前幾年。而他的自留地的“花”卻是越綉越精巧了。憑着這個,老漢有理由蔑視那些把莊稼當成兒戲的人們!有人說許茂落後,他還有一肚子氣哩:誰叫他們把集體的土地瞎糊弄!誰給他們權力叫他們不把莊稼種好?麥子地,連土疙瘩都有碗口那麼粗,一點兒底肥都沒施,能收莊稼么?難道硬要叫一個掌管着自己家庭的吃穿的社員,把自留地也丟了荒,或讓它長滿雜草,才算“先進”么?
許茂老漢今天在這小塊三角形的土地上給越冬的韭菜再培一層土,好讓它在春天來到的時候長成嫩白的“韭黃”,在春節年下能賣最好的價錢。他蹲在那裏細心地幹着,若說他此刻是在勞動,不如說他在休息。他的眼睛瞅着旁邊一畦豌豆苗的又胖又墩的“尖兒”,默算着這一輪可以掐多少豌豆尖。眼下的菜市,別說連雲場,就是太平鎮上也還沒有這樣新鮮的菜。如果弄到縣城去賣,價錢更高,但是來回百多里,耽擱一天工夫,中午還得下一頓館子,來去奔波,還是跟在連雲場賣差不多。……他這樣斟酌着,暫時忘卻了清早四女兒留給他的不愉快。
薅油菜的婦女們收工了。說說笑笑地從許茂身邊經過。她們看見老漢蹲在那兒,就都閉了嘴,好些人用敬畏的眼光瞅着他高大枯老的身子,也有人露出鄙視的神。婦女隊長王桂貞故意含着笑問他道:“許大爺,你家秀雲今天有啥子事么?沒有出工呢。”
許茂老漢“唔唔”地答應着,支吾道:“是有一點事。”
“其么事嘛,往天四姐從不耽擱的呀!”王桂貞裝做一本正經地說。
老漢偏是個愛面子的人,多年來嚴守着“家醜不可外揚”的格。他不便提到清晨的事變,於是重複地答應了一聲:“唔唔……”就把人家打走了。
婦女們抿着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等她們走遠以後,許茂心頭倒真的有些着急起來了。他知道他每一個女兒的脾氣。四姑娘雖然心慈面軟,可要真堅持一樁事,那是一定要堅持到底的;不像三女兒,那個“三辣子”雖然肝經火旺的,吵鬧之後還容易說服一些。他就怕四姑娘使那個“悶頭性”——你吵她、罵她,她埋着腦殼不開腔。以往的經驗證明,吵鬧的結果,十回有十回是老漢失敗的。
“咋個辦哇?”
許茂老漢茫然地望着開闊的靜悄悄的葫蘆壩田野,耀眼的太陽射得他眯起眼睛,剛才幹活的時候不曾出汗,這會兒卻覺得棉襖一下子變得又厚又重,渾身毛焦火辣的。
他突然又想起很快就要“祝生”的事了。這件事,前些年辰他並不在意;不知為啥,近幾年他卻把這件事當成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事件了。也許是年歲的關係吧,平常日子省吃儉用,到祝生這一天,卻毫不吝嗇,早早地做好一切準備,把賣小菜和雞蛋的錢,一角一分地積起來,買回酒、肉、粉條和各種好吃的東西,讓女婿、女兒、外孫以及親戚們來飽餐幾天,把什麼都吃光以後才離去。那幾天正是老漢最高興的日子:他不僅破例地要喝一點酒,而且酒後還要和女婿們談談莊稼經;遠地歸來的女兒們聽着他幸福地回憶起合作化、高級社年代擔任作業組長那陣,如何費心費力地經營集體的農副業生產,都不由得十分感動。因為那些年,她們都在娘家,一家人好熱鬧,老頭兒忙着集體的事,整天臉上泛着紅光。那年頭,是許家最為昌盛達的年代,也是許茂一生中最為光輝燦爛的年代啊!……當然,在為他祝壽的日子裏,大多數的客人都不是來白吃他的,特別令他感興趣的是家住川西壩的第二、第五和第六三個女婿,他們各自領着一家大小,帶着豐厚的禮物前來,他們的孩子們一個個都穿戴整齊、長得像小豬仔似的分外可愛。至於對待出嫁在本大隊的三個女兒,雖然不能說老漢有嫌貧愛富的思想,至少可以認為是表面上沒得那麼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