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飢餓百年(9)
撲走了蜜蜂,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着許蓮。他對愛的感受,遠不像他對知識的感受那麼靈光,結婚以來,他的愛由小到大、由弱變強地着光環,他就在這光環里勾畫著未來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環產生的熱度。愛的熱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顰一笑,比任何時候都更**化了。他想像着許蓮在這田間勞作的景。許蓮一到田間,立刻吸取了天地間的精華,與這帶山川融為一體。她沒受什麼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優雅,使她內心的世界無限廣闊,無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獲得一種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顆痣,在白璧無瑕完美無缺的臉蛋上,恰到好處地點化出紅塵的韻味,潔凈的生命瓊漿,在她的**里快樂地奔流;她內心的愛,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她外在的灼熱和內心的赤誠同樣重要,同樣熾烈。
這樣的女人並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陣,當被風揚起的花粉撲在了他的睫毛上,飄進了他不自覺地翕開的嘴唇里,他才從幸福的激流里解脫出來,帶着寧靜得近乎於智者的心態,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響起糧食溫暖的歌唱。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還想繞過一道彎,到古寨樑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邊的田。不到十年時間,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萬山老林,大部分古樹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賣給山下東巴場讓人作了壽木,以前的森林也變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圍的田土,原屬於周子寺台一個綽號“光肉”(其人慣吃獨食,常是一個人圍一席,膘肥腚大,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看不出骨頭的痕迹)的財主,“光肉”結了三個老婆,共生了十四個兒女,一家大小,無論男女,都吸鴉片,沒幾年功夫,就把家產盪盡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賣給了何家坡兩戶有錢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華強二百五十挑。何華強有三個兒子,何中財、何中寶、何莽子,分別是三歲,兩歲,一歲——何華強四十歲前無子,四十過後連得三子;何華強說,鞍子寺那邊的二百五十挑田,是為兒子準備的。
當時,“光肉”放話賣地的時候,許蓮有心去買十來挑,何華強本也沒打算買那麼多,聽說許蓮想買,就跟何亨聯手,一下子買斷了。在整個何家坡,只有何華強不願意跟許蓮說一句話,這不僅因為他與何興能一家有世仇,還因為他似乎瞧不起許蓮這個美麗得過分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站在一塊石頭上向鞍子寺望去。幾十畝田奔流進他的眼睛裏。那全是一片平地,幾十畝合在一處,圍成一個花的湖泊,學堂坐落其間,像把椅子。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可這好地方都被別人佔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學堂去坐坐,雖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現在的先生是他兒子,但何地畢竟曾經是老秀才的驕傲,也是這學堂的驕傲,因此,老秀才的兒子對他格外熱,——可是,那幾十畝長勢顯然比酸梨樹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壞了何地的緒。
他收回目光,想回家去,可又覺得心裏空空的;再說,許蓮把飯做好,還有好一陣呢。這裏做飯都是把吊罐掛在火堂上,蓄不住火勢,燒開一罐水要大半個時辰。何地有些無聊,就分開深密的蒿草走進古寨中央。那裏有一座形同葫蘆的怪異土包——這就是傳說中的打狗墳。
何興能生前並沒把打狗墳的故事告訴何地。何地是前不久才聽到這個故事的。
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時候,這一帶是真正的蠻夷之地,莽莽蒼蒼的大森林裏,但見日輪慘淡,夜月蒼茫,走獸隳突南北,飛禽叫囂東西,群獸之中,最多是毛狗(狼)、野豬和麂子,月白風高之夜,望月嗥叫的毛狗,聲音孤獨而恐怖,閃閃光的眼睛,燈籠似的在山林中點燃。飛禽走獸都以為這裏是它們永久的家園,可在某個烈日暴晒的夏季,一對何姓父子朝這方向來了。父親五十餘歲,兒子正值弱冠。從形上看,這對父子是逃荒要飯的,他們挎着乞缽,拿着打狗棒。走到老君山腳,父子倆碰上了一個與那兒子年紀相當的姑娘。姑娘也是要飯的,她請求跟隨父子倆同行,老人當即同意下來,於是三人結伴向山上爬去。要飯應該去人口稠密之地,為什麼到這不見人毛危機四伏的森林中來?上山途中,老人受到了兩個年輕人的激烈反對,但他固執己見,年輕人也只好聽從。三人憑手上的打狗棒,披荊斬棘爬到八百米高處,老人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從黑乎乎的褡褳里取出乞缽,看到裏面還余了一點從山下討來的飯糰,便對兩個年輕人說:“娃們,去找點水來下飯。”兩個年輕人端上水缽,領命而去。他們鑽入林莽,在幾十丈開外找到了一個小水坑。剛走到水坑旁邊,兩人就看到了可怕而誘人的景象:在那不到兩尺見方的水坑裏,出現了一個繁盛的村落,村落里人來人往,狗在牆角打盹,雞在樹巔啼鳴。不過,眨眼之間,這幻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清澈見底的小水坑了。他們被神秘籠罩着,都沒說什麼,揉了揉眼睛,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