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飢餓百年(3)
一到老光棍敞開的門邊,李高氏就看見了堆在屋角的七八斤紅苕,一腳跨了進去。老光棍也跟進去,並立即把門閉了,將兩個孩子堵在外邊。老光棍一面把李高氏往床上按,一面遞給她一隻泥巴糊潲的紅苕。李高氏搶先啃了兩口。老光棍來解她衣服的時候,她堅決不從,老光棍明白她的意思,又從窗口扔了兩隻紅苕出去。李高氏這才放開了吃,口也不取,紅苕在手裏迅速消瘦。老光棍的動作跟李高氏同樣快,他先剝光了自己,又慌手慌腳地脫光了李高氏的上身,盯着她那雙大奶咻咻抽氣。當李高氏啃完那隻紅苕,昏昏沉沉的頭腦清醒之後,她才現自己的上身被脫光了,用布條做成的褲帶也被解開了。她“啊”了一聲,飛起尖尖腳,踢在老光棍裸露出的陽物上,老光棍“嚯”的一聲慘叫,蹲了下去。李高氏麻利地將褲帶挽了兩轉,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披,布扣也不系,只將衣襟一綰,往那綰成的兜里放進四五隻紅苕,衝出門去,拉起兒子就跑下河沿。
船已被牢牢系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來,兩隻手分別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條腿,倒提起來,嚷嚷着要把他們扔進河裏。這時候,李高氏方知這個頭已謝頂的男人竟有這般蠻力,跪下只管磕頭。老光棍把兩個孩子摜在沙地上,拖着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划著“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隻紅苕。
事後,老光棍哭着說:“大妹子,我本想把你們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糧,就是屋角的那點生紅苕,養不活你們娘兒仨。你跟孩子在這裏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紅苕都帶走。”
李高氏受了感動,只拿走兩隻紅苕,到河邊給兩個孩子一人一隻。這兩個傢伙,蜷縮在沙地上,驚嚇得像被扒了毛的鳥。老光棍出來拉他們回去,李高氏不肯,挽著兒子向下遊走。老光棍攔住他們,讓他們上船,將其送到了對河。李高氏剛上岸,老光棍說:“大妹子,就從這裏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個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裏有兩個財主,一個沒生育,一個本有五個兒女,得天花死絕了,他們會賞你飯吃。這條路是根狗腸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了。”
何家坡在一座名為“老君”的大山中部,從山腳望上去,峭崖聳峙,似乎找不到能放穩一隻背篼的平地,大有“陸斷牛馬,水截鵠雁”之險。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別無選擇,領着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時分終於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樣爬上來的?站在何家坡西邊的古寨上,回望來路,結果根本看不見路,雄奇的山體,前面是坡,背後還是坡,坡坡嶺嶺之上,砂石、怪樹和山岩比莊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黃土,像蓋在死人臉上的黃裱紙,默默昭示着日子的艱辛,石頭上暗黑的青苔,靜靜述說著歲月的蒼涼,掛着長長的、如龍頭拐杖般粗大樹須的古木,顯現出傲視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蠻……總之,所有茶坊說書人講的刁民,就應該出生在這樣的地方。
這裏也的確出過一個大大的“刁民”:清乾隆初年四川提督羅思舉。羅思舉父母都是要飯的,他出生在何家坡後山白岩坡一個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山洞裏,深夜下地,不哭不鬧,卻把漆黑的山洞照耀得如朗月當頂。他父親說:“莫是一個貴人呢。”母親接口:“長大莫當偷兒搶匪就行了。”羅思舉的人生對應了父母的封賜,先做小偷,繼做強盜,最後做了提督。這個死去多年的武將,整條清溪河流域都親切地呼他“羅大人”。羅大人為何家坡乃至整條河上的民風,染上一層剛硬又略顯曖昧的色彩。
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壘,為堅固起見,石縫裏嵌進了數不清的麻錢。傳說這古寨就是羅思舉修的,目的是與另一個大家族爭鬥。但永樂縣誌載,這寨子明末清初時節就有了。那時候,四川經歷了頻仍的戰亂,瘟疫慘慘,災荒接歲,“城廓俱為荒莽,廬舍盪若丘墟,百里斷炊煙,第聞青磷叫月;四郊枯草茂,唯看白骨崇山。”那些白骨上,纏滿了翠綠的草根。后吳三桂遣部將王藩播亂四川,六年踐踏,川民皮穿髓竭。人已為患,蛇蟲猛獸當仁不讓,老百姓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晝吞食者;有鄉居散處,被老虎寅夜入食者;及各州縣,城垣倒塌,虎亦逕行攔食。如此,使各地川民土著幾乎人煙斷絕。康熙四年,上招兩廣、閩黔之民實東西川,百萬民眾棄家而往,攘攘熙熙,如同螻蟻。當時移民分南北兩線,南線從貴州過黔江至重慶,北線渡白河翻巴山至川東北,其中永樂是北線移民的重要通道。他們每流寓一地,便墾荒丘,刈深箐,結茅廬,豎板屋,傍谷附山而居。何家坡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何家坡地薄物匱,先湧入者為阻止後來者上山,就修了寨子,見山下來人,便借寨子為屏障,以火銃射殺之。這是一場爭奪土地和生存空間的戰鬥。古寨便成為血腥的音符,數百年來,一直響徹在何家坡的山巒溝谷之間。然而,眼下何家坡的大多數人並不認同這段歷史,他們認為何家坡這個村落的形成,與一座墳有關。那座墳就立在古寨的中央,名叫“打狗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