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飢餓百年(2)
冰雹只不過下了半個時辰,風聲止息,日頭強硬的光柱捅破烏雲,把林木蒼翠的李家溝照得又嫩又亮。李高氏顧不了被冰雹擊碎的滿院瓦礫,直接向田裏奔了過來。她顛着小腳邁過十數根田埂,就看到自己的稻田裏像有一萬隻狗剛剛在裏面交配過。指頭大小的冰塊,在青黃相間的稻葉間閃着一輪一輪割人的冷光。稻稈大半被折斷,脫開母體未來得及干漿的穀粒,九成漏進了土地的裂縫裏。李高氏從田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往複幾次,才下田去。她把長襟一綰,做成口袋,將未漏進裂縫的穀粒拾進口袋裏。一邊拾,一邊算計着窩數:如果未遭冰雹,應該打幾十斤谷的,可她的口袋裏才不過兩三斤,何況這些穀粒兒沒有干漿,一磨就成水。這時候,她才空虛起來,五臟六肺直往下墜,終於站不住身子,蹲了下去。她不知丈夫去了何處,心裏只感覺到需要他的攙扶;平時,她是家裏的絕對權威,丈夫幹什麼,不幹什麼,都受她的指使,此時此刻,她忽然覺得自己竟是這般軟弱。
很長時間過去,丈夫並沒來接她,她艱難地撐起來,再次環顧四野。李家溝的坡坡嶺嶺,響徹着慟地的哭聲。狗也狂吠起來,只是聽起來不像狗吠,而像婦人的哀哭。我的曾祖母李高氏也想哭,手胡亂地揮動,想抓住什麼;周圍是倒伏的稻稈,沒有可供她隨手能抓住的物件,她只好抓住自己高挺的**,大聲乾嚎,響應着天災給李家溝帶來的集體的悲傷。
李高氏只嚎了幾聲,立即就啞了。
她看見了田中央兩扇朝天打開的屁股!
屁股上兩塊豬肺形的補疤,是她給丈夫縫上去的。
李高氏奔撲過去,現丈夫的腳和頭都插進了田土的裂縫裏,頭部處洇出一汪黑血。
她一推,李一五像張廢犁倒了下去。
他死了。
在他護着的地方,有一窩唯一沒被冰雹打掉的谷穗。
李高氏狂怒地潑掉了衣襟里的穀粒,瘋跑回家。李田呆坐在半人高的門坎上,李地已從增先生的私塾學堂回來。李高氏拉着兩個兒子來到稻田之中。兩個兒子在家聽到滿山滿嶺的哭聲和犬吠,早已害怕,及見了親爹頭上的血糊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李高氏先跪下,兩個兒子也跟着跪下。三人伏在李一五弓着的屍體上,哭到天黑。
李高氏沒有驚動溝里任何人,把丈夫埋了。
這個時節,家裏早沒了積糧,冰雹遍及數十個村寨,找人借糧已不可能,李高氏帶着兩個兒子,走上了逃荒的路。
李家溝有一大半的人,都外出逃荒,老者死於溝壑、幼者棄之道路的慘景,隨處可見。七八成人馬沿清溪河上行;上游三十里開外,萬山叢中環抱着一塊平壩,生活在平壩上的人素以富庶著稱於清溪河流域。李地對母親說:我們往下走吧,去上面的人多了,再大的盤子也不夠舔。李高氏聽從了她引以為自豪並寄予厚望的兒子。
三個月後一個冷風凜冽的傍晚,他們來到了清溪河下游的興浪灘。這裏屬永樂縣東巴場管轄。李高氏衣不蔽體,兩個孩子身上也早已虱子成群。飢餓使他們對這些全然不顧。李高氏在空地里刨。除了越來越濕重的泥土,不見可以下肚的食物。她選定河邊一個被石檐遮掩的洞口,將孩子摟緊,做着凍餓而死之前最後的準備。河水泛濫着暮秋的碧綠和哀愁,渺茫而切近的銅韻,在黃綠雜陳的草尖上彈響。李高氏嗅到了一絲甜味。這甜味里包容着難以表的幸福。這是人在絕望時對世界最後的留戀和感戴,也是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對人最後的饋贈。
就在李高氏閉眼前的一瞬,忽見一葉小船忽忽悠悠劃過來。划船的是個老光棍,他單門獨戶住在對河一個黃土積成的小小平台上。船剛靠岸,李高氏幸福的感覺再次演化為求生的渴望,她放了孩子,三兩步撲到老光棍面前,乞求他的憐憫。老光棍看着**和大腿差不多都暴露於外的女人,讓她起來,之後跳下船,湊近李高氏耳邊,對她輕聲說了幾句話。李高氏聽見了他的話,並沒懂得其中的意思,只管“唔唔”地應了,老光棍說了聲好,就讓他們三人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