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飢餓百年(15)
我漂亮的奶奶許蓮,那時候就有一個大逆不道的觀點:斷定婦人是否貞節,不能單從身體上……
她想進屋,不再聽何先東的聒噪,不再聽何興孝嚴氏一幫人意向明確的感嘆和點評。***正在她找不到借口的時候,何大央求道:“媽,我要睏覺。”許蓮像得到救星,一手摟一個孩子,進屋去了。
許蓮一離開,雖然何先東興緻正酣地還在講,聽眾卻寡味了,都在等許蓮再次出來。
過了一袋煙時候,許蓮還沒出來,嚴氏喊道:“蓮,出來歇涼嘛,一天到晚沒歇過氣,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說婆娘!”
許蓮那時候已將兩個孩子弄上床,閉門坐在伙房裏,聽了嚴氏的話,冷笑一聲,只是不出。
何興孝便接下何先東的話頭,大聲說:“我聽人說,馬家溝有一個姓姜的女人,十五歲出嫁,十六歲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歲沒再嫁,族人就議動給她建牌坊。牌坊修起來,只差封頂了,那天,她站在門邊,看見一隻公雞給母雞打蛋,公雞把翅膀扇開,咯咯咯的追母雞,姜氏就打了個抿笑。這一抿笑壞了大事,牌坊轟隆一聲就塌了。可見牌坊真是有靈的,女人慾根不盡,就是享用不了;連看一下公雞追母雞也享用不了,莫說跟男人浪!”
眾人又是一片唏噓。
何興孝的話,根根梢梢扎進正侍弄針線活的許蓮耳朵,她一面聽着,一面流淚。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哭。她不過二十歲出頭,就死了男人,還拖着兩個娃娃,這一輩子將如何消受?她無法想像如姜氏那樣,捱到三十多歲,等着別人來給她修牌坊,更無法想像如花氏和花氏的曾孫女那樣,一輩子守着空房。(我奶奶許蓮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興孝讓何先東講那些故事的用意:這何家不是只有他何興孝一個長輩嗎,何興孝自己的兩個兒子,浪蕩成性,成日裏去集鎮跟紈絝子弟廝混賭錢,贏了就嫖,輸了就偷就搶,遲早是靠不住的,何興孝和嚴氏不過是想留住許蓮為他們送終……許蓮懸懸地想着,針扎破了手指。
她把針線一扔,卟地吹滅桐葉燈,躺到床上去了。
哪裏睡得着呢!她思前想後,覺得這日子真是沒有意思,一時間萬念俱灰。兩個孩子,傍壁兒睡在她的身邊,均勻地呼吸着,又勾起她無限傷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好,爹去後幾天不見回來,他就逼問母親:“爹咋還不回來?”許蓮見兒子醒事早,就流着淚給他說:“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邊的那撮墳里。”自那以後,何大就常常邁動着短短的腿,到爹的墳邊獨坐。有一天,他坐在那裏,用一根小木棍往墳縫裏掏,想掏出一個洞,看看爹到底在裏面幹什麼。何坤章從此路過,說:“娃兒,那是你爹的墳,你掏啥?你要是有孝心,就給爹磕幾個頭。”何大老老實實地跪下磕了頭。當弟弟何二會走路后,他就帶着弟弟,有事無事到爹的墳邊,摁着弟弟讓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雙雙給爹磕頭。那一副慘景,連心腸最硬的何華強也看不過,也意味深長地罵:“這兩個小狗日的!”
許蓮看着孩子,猛地將他們摟緊,淚如雨下,之後痛哭失聲。
她慌忙扯過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在哭。
流了一回淚,許蓮覺得好受些,身體卻感到熱。蚊蟲也嗡嗡撲臉。許蓮睡不着,起來點上桐油燈,想再做一會兒針線活。燈一照,她現幾個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兒叮在兩個兒子的臉上。這屋子傍着陰溝,潮濕,蚊蟲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兒子臉上的蚊蟲,下床來,用爛褲頭一陣扑打,把蚊帳放下來,就走到伙房裏去。院壩里已無人聲。許蓮把兒子衣服的袖口縫好,又在自己一條褲子的膝蓋處補上一塊巴,眼睛很澀,再也做不動了,就停下來。
正在她凝神呆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子裏出長長的嘆息聲。許蓮一驚,握在指間的針再次戳傷了手。外面起了風,風從窗眼吹進來,把如豆的燈盞吹得搖曳不定。許蓮惶然四顧,看到牆壁上到處都是繚亂的影子。這屋子裏,除了她,就是兩個孩子,不會再有別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着想着,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時枝枝葉葉的生活,浮現到她的腦海里來。不經意間,她又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許蓮着實嚇了一跳,本能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