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飢餓百年(14)
何興孝對丈夫的惡損,使許蓮對他極為不滿,關係也由此緊張起來。
坡上沒一個人理會何地追了幾匹山嶺把那害人的瘋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爺爺何地死了。
何地死後,許蓮的去向成了最具養料的談資。一大半人都認為許蓮是守不住的。坡上人平常不好說出口的話,這時候也敢說了,那些聽過房的,就肆無忌憚地把許蓮新婚夜的“騷”四處傳揚。一個說不信,十個說就信了。
大家得出結論:這樣的蕩婦,怎麼可能守得住呢?
最先關注此事的,是我的三曾祖父何興孝。何地死後一年內,他雖心裏擔憂着許蓮守不住,卻沒表露到口頭上;一年後,他就和嚴氏利用一切機會對許蓮進行恐嚇和利誘。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鋪灑的夜晚,是他們聚會擺龍門陣的時光。光緒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層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華強、何亨、何坤章等,佔據東邊和中間兩層院落,稍能過日子的住戶如許蓮、何興孝等,佔據西院,那些屙了泡干屎也要講給人聽證明自己有飯吃的窮人家,被排除在正門之外,散居於溝畔竹旁,蓋不上木房,多築土牆,頂以山茅草覆之。我父親何大說,何家坡雖然跟天底下一樣,貧富不均,但晚上擺龍門陣的權利是平等的,窮得只配舔腳板的何先東,天上地下彷彿無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幾層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過來,只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來,何先東便到處竄,不管走到哪,誰見了都為他設凳。他這閑吹的天賦,遺傳給了他的兒子何逵元,這當然是后話。何地死後一年,只要何先東到了西邊院子,何興孝就不再讓他講那些上天入地不着邊際的鬼話,而是給了命題作文:節婦的故事。
何先東從未上過一天學堂,可讓他講什麼,他都能講得鼻眼周全,全賴他三十年討飯的經歷。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嚴氏親自送來的涼水,又涎着麵皮討了碗稀飯吸溜下肚,就講開了:
敘定府有一婦人花氏,年幼即聰敏過人,十六歲嫁給張宗烈,張宗烈的父親已死,母親七十歲,花氏幫助婆婆料理家務,敬戒無違。沒多久,張宗烈死了,花氏不過二十歲,兒子張光輝不過兩歲,女兒張光綉還在襁褓中,家裏又窮,衣食不給,花氏異常哀痛,日子過得凄凄惶惶,常常思謀在屋樑上搭一根繩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並不難,只是我死之後,衰老的婆婆靠誰贍養?子女又托咐給誰?贍養老人,撫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責任啊!於是,這花氏毀容撤飾,凡三姑六婆一類人物,都拒門不納,每天只是勤苦紡織,想存一點錢,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饑寒。婆婆李氏有心臟病,作起來痛不可忍,花氏請來郎中,郎中說,要用指血和葯服下,方能最終治癒。花氏一點也沒猶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葯中。李氏吃了葯,果然好了,后以壽終。花氏敬備棺殮,祭葬都合禮儀,無半點差池。花氏的兒子讀了幾年書,就停學經商,從此家業振興,子又生子,孫又生孫,繁衍成一個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歲,親見五世才死。光緒十八年,族人為她請功,修了牌坊。花氏的曾孫女,十七歲嫁給蕭清輝,沒到半年蕭清輝就死了,有了祖母作榜樣,誓死不嫁,此人至今住在敘定,已經四十多歲了……
這個故事,講得一個院壩唏噓不已。他們都同時想到許蓮。丈夫死後,許蓮裡外操勞,可謂玉容慘淡,但她那逼人的美無法遮擋。哀傷不僅沒損傷她的美,反而豐富了它的內容。她坐在街檐下,攬着兩個孩子,頗有興緻地聽先東說話,可越聽越不是滋味,想逕自離去,又怕留人話柄,在那裏萬箭穿心似地捱着。她知道在場的所有人,沒一個像她那樣愛何地,同時她也自信地認為,趙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愛自己的男人那麼深沉。花氏愛的是自己在禮法之下的名聲,以孱弱的身體來迎合社會強加給她們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乾乾淨淨了,何曾像她許蓮這樣,靈與肉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自己所愛的人。她忿恨的是,何地生時,除了幫其娶親,何興孝從沒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去關心他,還處處給他夾磨,何地被瘋狗咬,何興孝人云亦云地說是他應該遭的報應,何地死後,何興孝又何曾關心過許蓮?又何曾關心過何大何二?這裏至親的長輩,而今只有何興孝和嚴氏(我的二曾祖父何興品早夭),可他們眼裏根本就沒有何地這個侄兒,更沒有許蓮這個侄兒媳婦,這時候,卻知道來向她宣講節婦的故事了。節與不節,只有她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