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畜(1)
秋天,下着霧雨。***老樣在田裏犁地。
老樣光着膀子,光着頭,赤着雙足,兩隻褲管挽得一高一低。拉犁的是一匹小母馬和一頭公騾子。小母馬的屁股肥肥的,圓溜溜的,很是好看。公騾子年富力強,精壯無比,簡直就像鐵打的。老樣一手扶着光滑如玉的犁柄,一手把鞭桿斜扛在肩頭,破浪一般往前犁。他犁的是棉茬地,犁頭切斷地底那些金色根須時,出裂帛一樣細碎的聲響,兩頭快牲口也很乖,它們埋着頭,並駕齊驅,幹得毫無怨。老樣這時的心不算壞,雖說天氣陰沉,冷雨濕了褲腰,一個靠天吃飯的農人,對老天有什麼可說的呢!
他偶爾拿鞭子抽一下牲口,並不是牲口對拉犁工作有所鬆懈,需要鞭策;也不是因為他對抽牲口上癮,一會兒不抽手心就癢,可以說是出於一種習慣性動作。這種習慣動作的養成,多半是緣於鞭子的存在,懸着的鞭子得時不時地落下來,才顯示出它存在的意義。如同一個留有長辮子的姑娘,總習慣把辮子甩一下。老樣沒有料到,當鞭子習慣性地抽在騾子背上時,騾子竟抬起一隻蹄子,往後彈了一下。騾子彈得極不耐煩,帶有罵人和抗議的性質。騾子的勁蹄彈在緊繃的套繩上了,通過套繩傳到犁柄上,使老樣握犁的手震動了一下。騾子的這種表現讓老樣很不悅,把他心中的火也勾起來了。下午,隊長派他犁地。他說天下雨了,意思不想犁。隊長只說了兩個字:熊毛!隊長說話金貴,話出口含義豐富。比如這兩個字,就像他拴在褲腰上那枚木製手章一樣,證明或否定某個事物都是用它。老樣聽出來了,隊長認為他的話連熊毛也不算,他挑起眼角,斜了隊長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就收拾犁杖,冒雨犁地去了。他本來可以穿件破上衣,戴上他的爛草帽,遮點風雨,可他把上衣和草帽都掛在放置在地頭的拖車上,故意光着頭光着膀子幹活。鬥不過隊長,他就斗自己;別人跟他過不去,他就跟自己過不去,老樣歷來有這個犟脾氣。
“別人欺負老子,你這個驢日的也敢跟老子尥蹶子!”
老樣又照準騾子的脊背,給了驢日的一鞭子。這一鞭目的比較明確,是對騾子的懲罰。皮鞭被雨水浸濕,分量有所加重,抽在騾子身上,聲響不如往日大,咬肉卻比往日狠。
這在騾子身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鞭梢一揭,一條鞭痕便斜刺里鼓起來了。這是一頭灰皮騾子,淋雨後灰毛倒伏,有些黑。皮鞭所到之處,倒伏的毛迅速炸起來,變成一條灰白,彷彿皮鞭是帶火的,皮鞭一過,烙印就打下了。
騾子大概覺得疼了,而且疼的程度有些出乎意料,它的背收縮似地弓了一下之後,又朝鞭子抽來的方向彈了一下蹄子,它這次出蹄顯得緒惡劣,非常暴躁,蹄子也彈得比上次高,大有凌空蹈虛之勢。儘管如此,騾子仍不失是一頭盡職盡責的好牲畜,在蒙蒙秋雨之中,它一步不停地拉犁前行。
騾子彈蹄揚起的泥土打在老樣胸口,並巴在那裏了。他的胸殼是赤紅的,黑色的泥土巴在那裏很顯眼。老樣沒有把泥土擦掉,卻把眉頭擰了起來。騾子不像人,沒有拳。騾子的蹄子就是它的拳。老樣想,驢日的這一拳是沖他的心窩子來的,應該叫掏心拳。這一拳若落在實處,他就夠嗆了,不死也得脫層皮。這樣的例子村裡是有的,一個男孩兒,要做縛蟬的套子,到馬屁股後面揪馬尾,冷不防被馬一蹄子踢在小肚子上,人橫着飛出去七尺開外,腸子斷了好幾節,屁孔出血,當時就沒氣了。騾子雖沒踢到老樣,可老樣覺得,騾子的用心是惡毒的,巴在老樣胸口的泥土就是證明,等於間接踢到他了。這讓老樣不能容忍,騾子畢竟不是人,騾子天生就是幹活的畜牲,就是挨鞭子的命,抽你兩鞭子你就犯擰,你個驢日的難道想反天不成!老樣決定治一下騾子,扳扳騾子的壞脾氣。
老樣沒有馬上再抽騾子,他一手扶犁柄,塌下腰,把鞭桿臨時別在褲腰裏,騰出一隻手,使勁往下按犁弓,這樣,犁頭吃土就吃得深,就吃到下面的生土裏去了,拉起來格外沉重。老樣這種作法類似隊長整治他,隊長哪天看他不順眼,就派給他難活重活,在工作上刁難他,讓他有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