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蛻 變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這一巨變,羅有福一時難以接受。
他無所適從,只好整天在家裏窩着。要不抽他的大煙袋鍋子,要不就用自釀的苞谷燒酒把自己灌得五迷三道。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四五年,眼看年紀輕輕的人就要徹底廢掉了。
羅有福的老婆李月英看在眼裏心痛不已,多次勸說無效后,就把電話打給了他們那跑到了浙江,嫁給一個溫州人的大女兒羅曼梅。
羅曼梅從小就有主張。
當她知道情況后,給他爹打了一個很長的電話,高屋建瓴地說了一大通話,只聽得她爹羅有福連連點頭。
羅曼梅先是安慰她爹。
她說,爹,您知不知道,您不是第一個,也不是唯一一個被時代淘汰的人。我也是走出大山以後才知道,山外的世界裏,有很多人也和我們一樣,他們也一樣會被這個時代淘汰。他們也有一樣靠一些傳統技術養家餬口的,而其他們所掌握的那些技術不一定比您的磚瓦燒制技術差。
這段話羅有福聽懂了。原來不是我一個人這樣,他心裏多少得到了一絲寬慰。
羅曼梅繼續說,爹,每一個時代都會成就一批人,也會淘汰一批人。您是過來人,您應該記得,八十年代時,淘汰的是那些膽小的。那時誰的膽子大,誰就贏了;您不就是在那時壯着膽子出去找活干,讓我們家過上好日子的嗎?那就證明您抓住了八十年代的機會。
而到了九十年代,淘汰的則是那些行動遲緩的,也就是說誰先發現機會,誰就會成功。爹,您如果在早一點接受了制磚機這個新科技,您到現在不也還依然壟斷着咱三姓寨的磚瓦市場嗎?
羅有福覺得他大女兒這點也說得對,他很認同。
他那僅僅見過一面的大女婿也接過電話,用蹩腳的普通話對羅有福說,爹,馬上就是二十一世紀了!
這個時代更殘酷了,就連飽讀詩書的大學生都不包分配了。
您只要是稍不留神,就會被時代結結實實地拍上一巴掌的。
羅有福根本就不喜歡這個拐走他寶貝女兒的大女婿。所有覺得他說的,凈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廢話。
但他依然在電話里“嗯嗯”地應答着。
女婿很有耐心,說,你看,我高中畢業后找不到事做,又不敢拉賬背利去做生意,只好跟着老家的施工隊四處修公路下苦力。
可我現在和曼梅也來到了我們老家義烏小商品市場做點小生意了。
雖然比別人起步晚了十幾年,但不照樣做的順風順水的嘛!比原來修公路強得不止十倍!
說,跨世紀后,人與人之間比拼的就是個人的覺醒能力了。
又說,一是要與時俱進,要關注時代的呼聲,樂於接受新事物,跟上時代的節奏,具體來說,就是要跟着政府的政策走,政府讓幹什麼就幹什麼,要多看新聞。
最後還給了一句衷告:要轉換思維,不要扛着犁耙不換肩。
羅有福覺得大女婿這段話大部分依然有些抽象,他似懂非懂,雲裏霧裏的。
直到他聽見大女婿驕傲地給他講完溫州當地人的“雞毛換糖”的故事時,他終於得到了啟發,突然就如醍醐灌頂,豁然貫通。
這個四十多歲的山裏漢子終於撥雲見日,找到了自己下半生拼搏的方向了。
在這山裏面漚肥都嫌棄的雞毛竟然都能換糖,那這大山裡丟一粒種子就可能豐收、在山中分文不值的玉米、土豆和紅薯,是不是也能換回來點什麼呢?
換錢?
可那時玉米才幾分錢一斤,土豆、紅薯根本沒人收購。
有很多人寧願紅薯土豆爛在田裏也不想浪費時間去收割。
只能是餵豬。
對呀,豬可是能變錢的呀!
磚瓦匠只是羅有福的副業,從根兒上來講,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出自於一個農民的本能,他天生就對種地以及雞呀豬呀牛呀羊的這些牲畜特別敏感。
多少年了,山裡人都是種了糧食交完公糧后,剩下的自己吃,吃不完的再來喂這些牲畜。
這個自給自足的循環,雖然能讓他們吃飽,但是兜里卻始終叮噹響,掏不出幾個大子兒來。
倘若交完統購還能把剩下的豬賣掉,這豈不是一條好出路?!
農村承包責任制全面實施后的幾十年間,三姓寨的山裏人家,家家戶戶一年四季都有肉吃。
豬是自己喂的豬,每年年底每家每戶至少殺上一頭豬,春節吃上一部分新鮮肉,剩下一多半都用柏樹枝熏成臘肉。
這種可以保存好幾年而不變質、略帶煙熏味的肉,喜歡的人趨之若鶩,不喜歡的人有如嚙檗吞針。
但三姓寨人人愛吃,羅有福當然也愛吃。
但他最喜歡吃的豬肉,還是他每次去重慶巫山老岳父家看孩子時,經常吃的一盤菜,也就是當地的回鍋肉。
他也學會了這道菜的烹飪方法。
可是回到老家后怎麼也炒不出那種味道來。
後來才得知,巫山吃的回鍋肉用的是他們當地的一種特色豬肉,這種豬叫榮昌豬。
1985年以前,巫山當地農民交統購豬時,交上去的都是生長速度快、體重更大的長白條,而自己家裏吃肉的話,養的都是這種生長緩慢但肉質絕佳的榮昌豬。
“獅子頭、黑眼膛、羅漢肚、雙脊樑,騾子屁股尾根粗,嘴短三道箍”,是當地人對榮昌豬體態的形容。
這種大小適中、憨態可掬的榮昌豬,因為名貴,再加上大多數都有着一對黑眼圈,被當地人稱之為不吃竹子的“大熊貓”。
羅有福受他見多識廣的大女兒和大女婿的啟發,決定開始養豬,就養那種肉質鮮嫩、口感好的榮昌豬。
有了這個目標后,他一改頹廢的狀態。
第一步就是“修地球”,也就是鋤田耕地種莊稼。
如果是在舊社會,羅有福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大地主。
他有着種不完的田。
白柳樹埡屬於高山,沒有水田,但漫山遍野都是土層肥厚的高山緩坡旱地,盛產玉米、土豆、紅薯及蕎麥等等。
因山高路遠,交通閉塞,所以白柳樹埡地廣人稀,原有的三戶人家分享了這裏近五六十畝旱地。
羅有福家六口人,父母雖年歲已大,兩個女兒也外嫁了,但戶口都在一個本兒上。所以,光是村上分給他們的土地就有二十多畝。
後來,兩戶鄰居都在1995年前後,舉家遷往了魚米之鄉天門市。他們兩家人原有的幾十畝土地,山下的人不願意跑這麼遠來耕種,逐漸成了荒地,東一塊西一塊到處都是。
雖撂荒、休耕多年,長滿了雜草,但只需稍作整頓就是肥沃的土地。
羅有福準備大幹一場,在這些土地上種上玉米、紅薯和洋芋,為養豬做準備。
他的第二步就是專程次去了一趟重慶巫山,從當地精心地挑選了三個母豬一個牙豬共計四個地道的榮昌豬娃,用專門的竹籠子裝好,放在大巴車車頂的貨架上,一路上餵食喂水,跋山涉水地帶回了三姓寨的官坪白柳樹埡。
從此後,磚瓦匠變成了豬倌,精心地伺候着那幾頭豬,一年也下不了幾次山。
那一年,已經到了跨世紀之前的最後一年——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