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人禮讚(2)
而中國作家,若尊嚴和生存只能選擇其一的話,那麼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認為生存是最重要的。***“人在矮檐下,誰能不低頭”。所以,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激昂一下,是可以的,但知識分子們並不打算真的去實踐的。鄧拓先生詩:“莫道書生多意氣,頭顱擲處血斑斑。”多麼慷慨大義!當他為三家村一員,最早推上“文革”祭台時,也只能低頭接受批鬥,而做不到殺身成仁。
“十年浩劫”中,關進牛棚里,拘在幹校里的作家,沒有一個人為了追求自由,嚮往真理,而毅然決然地衝出羈押他們的柵欄。哪怕浪跡天涯,當叫化子,落一個無拘無束,也不去乞求造反派或紅衛兵的嗟來之食,但一個個都逆來順受地甘心被觸及靈魂和皮肉。其實,牛棚也好,幹校也好,並無重兵把守,說走也就可走的。然而,寧肯失去尊嚴,也無一人拍拍屁股,抬腳走人,來個不辭而別的。
中國作家不是不要尊嚴,也不是從來就不知尊嚴,因為“尊嚴”二字,早在一次次運動中,被撕扯成碎片了。蘇聯作曲家蕭士達高維契的回憶錄里,記下的左琴科的一句名:“乞丐一成為乞丐就馬上不愁了,蟑螂並不因為自己是蟑螂而感到極為苦惱。”這位受到過日丹諾夫修理過的作家,所說的含淚的幽默語背後,我現,蘇聯作家對於尊嚴和生存的選擇,與我們多少有共同的感受,生且不能,焉及其他?活下來都艱難,尊嚴自然就成為用不着的奢侈品了。
因此,誰敢說十年“文革”期間,自己從不低下尊嚴的頭,當過不同程度的蟑螂呢?一個人,被迫認同自己為蟲豸,還要唱一“我是牛鬼蛇神”的歌,排隊走向批判台,彎腰屈背接受從**到內心的踐踏,加之踩上千萬隻腳,加之永世不得翻身。此刻,除蠅營狗苟地求生外,還有什麼尊嚴可?茨威格哪裏見過這種陣式,法西斯還未曾來得及收拾他,他已經登上輪船,離開歐洲到南美去了。如果他親身領受過黨衛軍的槍托,或衝鋒隊員的皮帶,也許他覺得活着回到故國,比寫絕命書更有意義一些。
所以,回顧大半輩子,倘無1957年,嘗受到小人一族的操練,我很難想像怎麼度過其後那“十年浩劫”。“文革”對我,已是我第二或第三次受衝擊,耐壓或承受能力要比1957年強多了。那時,轉瞬之間,由好人變成壞人,變成五類分子,變成印度不可接觸者階層,變成美國南北戰爭時的黑奴,連不是東西的東西,也爬到腦袋上來作威作福,熬過最初的折磨日月,徹底拋棄自己的尊嚴,那才是最痛苦的。試想,匍匐在那裏,成為一條人人可踢一腳的狗,還不能放過你,那是一個多麼飲淚吞血的艱難過程。
萬事開頭難,我是從那時才體會到這句話的真義,而小人,社會的醜惡,最拿手的伎倆,就是將你的尊嚴當作臭鞋破襪加以踐踏。然而,尊嚴沒了,你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早先讀《北史》,對北魏崔浩的悲劇理解不深,後來,我再讀他被那些鮮卑人,裝在木籠里,抬到現在大同市的南城,放在土坑裏,接着,大家掀開袍褂,掏出傢伙,向這個有潔癖的文人拉屎撒尿,我捧書的雙手不禁顫抖起來。從古至今,小人作惡的路數,如出一轍,所以要剝掉你的尊嚴,打掉你的斯文,就因為他們靈魂中永遠擺脫不了的文化弱勢,才對比他強的知識分子嫉恨得無以復加。但我還是要感謝這些折磨過我的小人,第一次打擊,差點要學茨威格寫絕命書的。第二次打擊,“吾與汝偕亡”,連殺人之心都有過的。但第三、第四次打擊接踵而至,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去你的吧,既然已經將我逼到了只有選擇極其卑劣地活着的一道,那我幹嗎要死,我還偏要和他們比賽誰能活得長久。
小人,是我學會適應生存的老師。就沖這一點,我禮讚他們!
倘非他們從五十年代起施加於我心靈與**的長期鍛煉,我想我不會活到現在這樣“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看透人生。這也不光是我,整個知識分子階層,都歷練得成熟,輕易不肯輸,應該看到,小人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在中國,“小人”是一個很古老的詞彙。據《潁川語小》這部書考證,“君子小人之目,始於大禹誓師之詞,日‘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蓋謂廢仁哲,任奸佞也。”看來,遠古洪荒時代的夏商周,還是物質貧乏,民智未開的原始社會,就有小人為禍。所以,《鏡花緣》中的君子國,只是李汝珍杜撰的烏托邦。小人是永遠不會絕跡的,甚至就在周圍,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想,無妨來往,心中有數,也就夠了。因為,小人一族,對於知識分子的作踐,很像生物鏈上的兩個環節,是一種必然的社會現象,逃不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