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人禮讚(1)

1.小人禮讚(1)

儘管這一輩子屢犯小人,飽嘗其苦,但我還是願意讚美社會生物鏈上的這一環節。***倘無他們,雖然中國的知識分子會活得安生些,但絕對經不起摔打。這個結論是根據外國作家自殺率較高,而中國作家相對要低的比較中得出的。

此話說得有點阿q,然而,卻是不爭的事實。

但千萬不能由此認為,外國作家錚錚鐵骨,坦對死神,中國作家缺乏鈣質,貪生怕死;更不能認為,外國作家寧為玉碎,毋為瓦全,視死如歸,寧折不屈,是好樣的,而中國作家信奉好死不如賴活的哲學,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就是孬種了。

若這樣想,也未免小看了中國作家。外國作家好自殺,很大原因在於他們對形形色色迫害的耐受力,實在不如九死一生的中國作家耐得起磨練。以奧地利的茨威格為例,1942年2月23日,他和他的妻子在巴西服毒自殺。在絕命書里是這樣寫的:“一個年逾六旬的人再度從頭開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由於長年無家可歸,浪跡天涯,已經消耗殆盡了。所以,遠不如及時地不失尊嚴地結束我的生命為好。”其實,在東方人看來,這實在不是死的理由。中國作家習慣於寫檢查,寫交待,寫思想彙報,寫交心材料,絕不會寫絕命書。

他還特別提到:“衷心感謝這個奇妙的國度巴西,她如此友善好客地給我和我的工作以休憩的場所。”顯然,這是一個多謙謙君子,而少奸佞小人的環境,就更不值得死了。如果他遭遇中國作家在“文革”期間無不歷經的抄家,批鬥,遊街,示眾,掛牌,高帽,牛棚,幹校這幾部曲中的某一個,或某幾個不死也得脫層皮的煉獄式的過程,恐怕茨威格和他太太死一百回都不夠的。再說,他要自殺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更加莫名其妙了,那個與他“操同一種語的世界”的“沉淪”,那個是他“精神故鄉歐洲”的“毀滅”,與遠隔重洋的老先生,還有什麼重要的關聯呢?你逃出來不就是為了免得與他們一塊兒“沉淪”和“毀滅”嗎?那幹嘛還要為之結束生命呢?若都像茨威格先生如此較真的話,那麼,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頭上高懸着達摩克利斯劍的中國作家,恐怕連一分鐘也活不下去的。

讀了他的絕命書後,不禁嘆息:那多傻呀,茨威格先生!你忒執著,你忒脆弱,你也忒多了。

由此可以診斷出來,外國作家的神經,肯定是過分敏感而又相當脆弱,遠不如咱們中國作家耐受折騰和摧殘。“文革”期間,除了極少數的一兩位老先生,受不了凌辱而跳湖,而開煤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外,沒有人寫絕命書,沒有人嘗試過自殺,甚至連這個該死的念頭都不曾有。

十年“文革”,三千六百多天。日子不算短,磨難也不算不重,但一個個都奇迹般地熬了過來。中國作家之所以很少像茨威格那樣經受不住打擊,能夠挺過三災六難,很大程度上得感謝在“文革”以前頻密的政治運動中,小人群落對於他們不間斷的作踐。“百鍊化得繞指柔”,純系被動鍛鍊出來的。許多知識分子在一次次運動中,心理與生理俱得到充分鍛煉,便足以適應任何花樣翻新,旗號不同的折騰。

到了“文革”十年,小人整人的技能,更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知識分子的心理抵抗機制,和精神上的承壓能力,也由於以往運動的操練,跟着水漲船高,輕易也就整不垮了。儘管誰也沒有跟誰相約,然而都努力不死,努力想法苟存下來,虔信法國人的諺語,“最後笑的人,才是真笑”的人生哲學,要笑到最後,果然也就達到目的。這大概是始作俑者,絕對想不到的作用與反作用的負面效果。

茨威格絕命書中的“不失尊嚴”四字,對他們西方人來講,恐怕是十分緊要的,這也是普希金一生中不停地採取決鬥手段,而最終也是死於決鬥的原因。還有一個也死於決鬥的萊蒙托夫,在兩位詩人的心目中,不接受挑戰,當縮頭烏龜,是不可能的,尊嚴是第一位的,生命是其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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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村言(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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