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102章 100迷舟(十)
第102章100.迷舟(十)
昭昭垂眸不語,臉上看不出情緒。
梁老五見她不鬆口,勸道:“姑娘,你剛接手貨倉,就與周邊的同行把關係鬧僵,將來要是有個求人幫忙的地方,誰還肯施以援手?”
其他人紛紛附和,不支持昭昭的做法。
小多見形勢不對,也跟着說:“小姐,倉里的麥子那麼多,能把清分壩的饑民全餵飽了!你真這樣做了,大商戶們還怎麼抬米價?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
出門在外,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得罪人。昭昭豈會不懂這個道理?她問梁老五:“若是不施出去,這些爛穀子都怎麼處理?”
梁老五毫不猶豫地答道:“等哪日下了大雨,江水流勢迅猛,讓庫丁分批把爛穀子扔進江里,保管下游的窮人一粒都撈不到。”
昭昭冷冷一笑:“難怪都說義不掌財。”
梁老五的臉色越發嚴肅:“姑娘,你當我們真是沒心肝的?餓極了的人比鬼還凶,你給他們一口吃的,他們非但不會謝你,反而還會變本加厲地要更多,說不準還會結夥成群來搶我們!升米恩,斗米仇!”
話說到這份上,昭昭還是沒改變主意。她看向一旁沉默的江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大家都反對她,她身邊空無一人,誰去了就是頭一號。
江生走到她面前,自告奮勇道:“昭昭姐,你若放心,就把這事交由我去辦,保證出不了半分岔子。”
果然上鉤了。
“你在這裏管事多年,周邊商戶中定然有不少你的熟人。”昭昭微微蹙起眉,“就算你能保證乞丐們不鬧事,你與他們的關係鬧僵了又要怎麼辦?”
她語氣中全是擔憂和不忍,眼神里卻寫滿了盼着江生施以援手的期待。
江生順着杆子往上爬,頗有男子氣概地說:“您是我的新東家,我做事我自然順着您的心意去,您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他又黯然地嘆了口氣:“至於那些朋友……得罪就得罪了吧,左不過是我若離了您,就再也混不下去罷了。”
昭昭和小多對視一眼,差點同時笑出聲來。
江生想傍富家小姐,竟然如此做作,和那些想靠愧疚感綁住男人的傻姐兒一模一樣。
昭昭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看救命稻草似地看他:“江生,幸好有你在。”
她一意孤行,又有江生搭手,事情就這麼在眾人的不情不願中敲定了。
夜裏,江生領了夥計在倉房裏舂穀子,昭昭則搬進了一間東家專用的小屋。
她倚在窗邊看賬本,外面忽然響起了布穀布穀的聲音。格窗一開,果然瞧見小多站在窗下沖她笑:“怎麼起了戲弄江生的心思?”
昭昭合上賬本,用簪子挑着燭心的燈花,懶洋洋道:“被他看我的眼神噁心到了。”
“男人看女人的那種?”
“是聰明人看傻子的那種。”昭昭嗤道,“他既敢把我當盤菜,那不妨走着瞧,看是誰被誰玩到死。”
小多趴在窗台上,心想昭昭睚眥必報的性格一點沒變。他嘀咕道:“自然是你玩死他。言哥那樣的人都……”
話沒說完,昭昭眼神驟冷:“是朋友就別提他。”
“永遠不提?”
“等什麼時候我有底氣了,再提他。”昭昭轉移話題,“好小多,有件事得你去辦。”
“什麼事?”
昭昭提筆,在紙上寫了清分壩一帶開有米鋪的商戶們,遞給小多:“找幾個機靈的小乞兒,讓他們連夜去給這些人傳話,說咱這兒的江管事要開倉施粥了。”
小多接過紙,失笑道:“昭昭兒,你好毒的心,明面上用着人家,私底下卻釜底抽薪。他拼了命想在你面前掙表現,你倒好,從後面捅他個透心涼。”
第二日,貨倉門前架起了十幾口大鍋,鍋里都煮着有些發灰的粥,米香混着霉味成了一種奇奇怪怪的味道,順着風飄進了衚衕小巷。
江生鐵了心要把這事辦得體面風光,好讓昭昭認定他是個有能力的人。
誰料,等了老半天也不見有餓漢或乞丐來,十幾口鍋里的粥都快煮成糊糊了,也沒施出去半碗。
江生急得直皺眉,指了幾個親近的庫丁,讓他們騎着馬四處宣傳去。
幾個庫丁打馬走了。沒一會,烏泱泱的人從街那頭涌過來,卻不是來討粥的饑民,而是幾家商戶聯合組的一伙人,提着棍兒來砸場子了。
江生四顧張望,果然沒瞧見梁老五在場。他沖身邊的人冷笑道:“多半是那老王八蛋外漏的消息,故意壞我的事,生怕我在昭昭姐面前得了臉!趕緊把他叫出來看我的笑話吧!”
話音剛落,砸場子的人已經壓到了面前。
江生不甘示弱,領着庫丁們抄傢伙頂上去,沖對面為首那人道:“李二,怎麼個事兒?”
李二用手中的棍子指了指他身後的粥棚,陰着臉道:“江生,你趕緊把鍋撤了,免得大家難做。”
江生吐掉嘴裏的狗尾巴草:“幾鍋粥能壞你們什麼事?”
立馬便有人罵道:“你當別人都是瞎子,不曉得三年前你家倉囤了多少穀子?由着你把積壓的爛穀子都施給窮人叫花子,我們這幾家米鋪還開不開了!”
這是說不通了。
江生沖身邊的庫丁們使了個眼色,低聲說:“招子放亮點,打傷了人不要緊,別讓我在昭昭姐面前丟臉就行!”
“明白!”
兩邊正要擺開陣勢開打,遠處卻響起噠噠噠的馬蹄聲,馬蹄聲后還跟着一道道悶雷。
眾人一齊轉過頭,見四個庫丁騎馬在前,身後的滾滾塵煙中似有無數匹牛往前狂奔。細一看那哪是牛?分明是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
“江哥,我們把人領來了!”幾個騎馬的庫丁遠遠喊道。若說江生方才只是冷了臉,眼下他的臉色已是黑得發青。他盯着越來越近如厲鬼般的乞丐們,大吼一聲:“攔着他們!”
江生怕乞丐們掀鍋,來砸場子的人怕乞丐們真吃上了粥,兩伙人瞬間同仇敵愾,組成一道人牆擋住往前沖的乞丐們。
梁老五說餓極了的人比鬼還凶,這話當真不假。兩伙人拿着棍子趕乞丐們,又是踹又是打,到頭來竟然還是被突破了防線。
黑黢黢的乞丐們把頭埋進煮粥的鍋里,哼哧哼哧地吃粥,像是一頭頭污泥里的豬終於找到了食槽,毫不顧忌吃起來。
“吃人啦!吃人啦!”
不知是哪兒響起一聲慘叫,有個漢子被按進了大鍋里,紅了眼的乞丐們貪婪地望着他:“來得好,爺爺們好久沒開葷了!”
幸好有朋友搭救,鍋里的漢子才逃出生天,免了被生吞活剮的命。來砸場子的人見乞丐們如此兇惡,頓時泄了氣,夾着尾巴趕緊溜了。
爛攤子被留了下來。江生焦頭爛額地想着控場的辦法,無奈乞丐太多,庫丁太少,縱然梁老五帶着人出來幫忙,也沒法安定局面。
近百個乞丐如同蝗蟲般將十幾口大鍋中的粥席捲一空,完事又齊齊坐在貨倉門口,紅着眼看向江生:“還有沒有。”
江生心裏發寒,心想這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他側過頭,看向方才騎馬出去的幾個庫丁道:“這群乞丐不像是尋常乞丐,他們是成伙兒的!”
那幾個庫丁撓撓頭,依舊發著懵:“剛剛我們才跑出去沒一里地呢,就遇上這伙乞丐烏泱泱地往這邊來,他們是……”
“是餓瘋了的匪啊。”江生咬牙道,“趕緊走後門去報官!”
“你乾的好事。”梁老五冷聲道,“新東家年紀輕不懂事,你也敢跟着她攪合。”
抱怨歸抱怨,梁老五沒忘了解決問題,他讓人盛了碗潔白的米粥出來,親自端到坐在最前面的乞丐手邊,笑道:“且先等等,馬上就煮下一批。”
坐在最前面的乞丐是個中年男人,眉眼間滿是戾氣,手裏還拿了根油得包漿的老木棍。他放下木棍,端起瓷碗嗅了嗅,確認是好東西后,連忙沖身後喊了一嗓子:“老大,小的給您搶着好貨了!”
梁老五知道,這種團伙選頭頭兒的方式十分簡單,誰打架更厲害、更會逞兇鬥狠,大家就認他做老大。
只見乞丐們分成兩排,給他們所謂的老大留出一條道。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風中傳來幾聲鈴鐺響。
道旁的大榕樹上跳下來個靈巧的身影,翩翩落地,鈴鐺聲正是從她腳環上發出來的。
是個和昭昭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皮膚不白,是塞外胡人慣有的麥色,卻長了一副精緻明艷的漢人五官。她步履輕佻,身上的破麻衣被她穿得宛如絲綢,臭烘烘的乞丐堆也被她映襯得如同鮮花滿路。
她踩着所有人的目光,接過了那碗粥,然後毫不留情地淋在了呈粥的男人頭上:“不會討好人就認真練。下次再讓我白開心,我就挖了你的眼。”
有些燙的粥滑到眼前,模糊了視線。男人仰視女孩逆光的臉與輕蔑的眼,溫順地點頭,連連稱是。
在昨天的太陽沒落山前,他還是這群乞丐的頭兒。可夜幕落下之後,面前的女孩竟鬼魅般地出現在他們聚集的破廟中,問他敢不敢與她一戰。
男人抄起打狗棒,讓女孩也拿把武器。女孩卻輕輕一笑,說你也配?
黃毛丫頭,能有什麼厲害的?三招之後,男人改變了這個想法。他渾身癱軟,頭被踩在女孩腳下,顫着聲認她做老大。
鈴鐺輕響,丹葵走到目瞪口呆的梁老五面前,笑道:“還不快些叫你們東家出來?”
梁老五震驚得挪不動腳,於是丹葵又看向他身後的江生:“那人是你叫去報官的?”
說著,她指了指大榕樹下暈過去的庫丁:“他走後門被我逮住了。”
江生的臉白一陣黑一陣,心想這他娘的什麼倒霉事,施個粥也能招來活閻王!
“別害怕,我們不打家劫舍,就是討口飯吃。”丹葵笑得溫柔,“順便再跟你們東家談筆生意。”
“跟我談也是一樣的。”江生道。
丹葵豎起手指搖了搖:“大生意,你做不了主,還是快去請你們東家吧。”
江生正要轉身進倉區,就見昭昭邁過了門檻,走到了丹葵面前,雲淡風輕道:“不妨進去說。”
昭昭方才一直靠在大門后,默默地聽着外面的動靜。
雖不知這夥人是從哪兒聽來的消息,知道今日會施粥,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已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進去有茶喝嗎。”丹葵笑起來喜歡歪着頭。
昭昭總覺得她的聲音似是在哪裏聽過,像極了青崖樓遇上的那個胡人小姐。可丹葵明明生了張漢人的臉,說漢語也四平八穩得很,找不到非我族類的地方。
“吃喝管夠。”昭昭向丹葵伸出了手,又吩咐江生道:“趕緊煮下一波粥,別讓外面的弟兄們餓着。”
昭昭過於上道,把丹葵逗笑了。她握着昭昭的手往裏走,有意無意地用指上的厚繭磨蹭昭昭的掌心,想證明她不是昭昭猜測的身份。
兩人進了正堂,看茶落座。昭昭轉着茶盞,頭也不抬地問丹葵:“談什麼生意。”
丹葵用茶盞撇着浮沫,心想昭昭多半是乍富不久,連好茶劣茶都分不清。
“你缺不缺人手?”丹葵盯着昭昭,“外面幾十號人都聽我的,他們要麼是逃荒的難民,要麼是外竄的賤籍,沒人收他們做工。你若肯雇他們,給口飯吃、再給個能遮風擋雨的屋檐就行。”
昭昭沉吟道:“銀子倒還是小事,我要口風嚴的,你管得住他們?”
丹葵挑眉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幫你剮了他們的舌頭。啞巴你總雇得安心吧?”
門外忽然狂風大作,窗紙被吹得呼呼響。
昭昭放下茶盞,起身走到丹葵面前,湊近了打量她的臉,一絲也不肯放過。
“我不好奇你是誰,只要能給我帶來好處,那就都是朋友。可惜我現在已經不愛裝傻了……”昭昭笑了笑,“咱們前幾天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