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七十三歌北匈奴(1)
統萬城正中的那個永安台,高約百丈,極高極險。女薩滿神色肅穆,正襟危坐,雙手高高舉過頭頂。她的一襲黑衣,那衣裙從高高的台頂上垂下來,像一道黑瀑布一樣,直達地面。
檯子下面是赫連勃勃和他的文武百官。
他們都跪倒在沙土地上。平日臉上的各種表,現在只為一種表所取代,那表就是虔誠和沉醉。
赫連勃勃仰頭對着永安台上正在與天地通靈的女薩滿,揚聲說道:“尊敬的女薩滿,先知先覺的女薩滿,像一個幽靈一樣在匈奴草原上遊盪的女薩滿,大城已就,木已成舟,匈奴民族那世世代代變千年行國為永久居國的夢想,因統萬城的築成而得以實現。親愛的女薩滿呀,借你一張口,讓天底下的匈奴人都知道,讓這座城的事在匈奴草原上風一樣地傳揚!”
赫連勃勃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女薩滿,統萬城落成之日,朕有許多感慨要。但是此刻,朕最想問的事,是那遙遠地方的事。朕想知道,我們的北匈奴兄弟如今遷徙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們在做什麼?請你用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向西方遙望,向草原的另一頭遙望,向太陽每天落下去的那個地方遙望吧!”
這句話說完以後,滿場長時間地沉默,大家都在等待着女薩滿的回答。
這個問題太難了。要知道,女薩滿只有一隻眼睛,她大約要用自己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定睛注視那遙遠的西方。
女薩滿站起來,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四周需要保持死一般的寂靜,千萬不能打破她的夢境,稍有嘈雜,她也許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們的北匈奴兄弟唱着草原的古歌,正像一股潮水一樣攆着西沉的落日,攆着水草向西行走,我看見他們遷徙時那模糊的背影了!那模糊的背影無限蒼涼無限悲壯!”
女薩滿神經質地囈語着:“我看到呼韓邪大單于的哥哥郅支大單于了。他領着他的殘部,在貝加爾湖邊攻破了一個粟特人的城池,然後在那裏建國。但是,僅僅羈留了幾個月之後,漢王朝西域都護府的追兵趕到了那裏,攻破了城池,一個叫陳湯的副都尉割下了郅支的人頭。這樣,北匈奴繼續遷徙,攆着那橘紅色的大車輪子一樣的落日,繼續往西走!”
女薩滿繼續說:“他們在離開我的視線許久以後,突然穿越歐亞大平原,從喀爾巴阡山衝下,來到地中海地面。他們已經成為一支擁有三十萬軍隊的龐大隊伍了。一個匈奴大單于,被稱為上帝之鞭的阿提拉,他正站在多瑙河邊,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線,注視着多瑙河右岸的歐羅巴大陸腹地,隨時準備將它鯨吞入腹。”
“我看見他了。他中等身材,粗魯扁平的頭,強壯的身材,稍顯內羅圈的短腿,鼻樑骨有點兒塌,眼珠深陷。當他站在地面上時,他是凡人,與我們常人無異,而當他跨上那匹鞍上掛着骷髏頭酒具的馬,揮舞着獨耳狼旗時,他顯得高大而令人恐懼!”
女薩滿說話的腔調已經明顯變弱了,那是氣力不足的緣故。但是,她沒有停止,繼續着她的瞭望和她的敘述。
“他在一個叫布達佩斯的東歐地面建立了匈奴大漢國,然後率領從草原上聚集而來的三十萬大軍,鐵騎所向,將要用馬蹄把歐羅巴的每一寸土地重新耕耘一遍。你們看哪,此一刻他們正在強渡多瑙河,這大約是人類迄至那時所經歷的最慘烈的一場戰爭。士兵驅趕着馬跳進河裏,馬向對岸游去。有的士兵騎在馬背上,而更多的士兵是拽着馬尾巴游過去的。馬的屍體和人的屍體將多瑙河填滿,鮮血將河水染成了猩紅色。”
女薩滿繼續說著,她的氣息更加微弱了。
“阿提拉大帝已經佔領了整個歐羅巴大陸,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座城池羅馬了,這是羅馬帝國的都。瞧,阿提拉開始攻城了,哦,我的眼前怎麼硝煙瀰漫,看不見一點兒東西了。哦,我明白了,接下來生的事是以後的事,我不應該再看見它們了,即便我能夠看見,能夠知道,我也不能再說了!”
永安台頂上,女薩滿的話語結束了。
在女薩滿那夢魘般的敘述中,一輪橘紅色的夕陽,像個大車輪子一樣停駐在西地平線上,遲遲不肯降下,整個統萬城籠罩在一片虛幻的紅光中。後來,隨着夕陽落幕,天色暗淡,漠風起了,這座大漠中的孤城突然變得蒼涼而模糊。
在暮色中,那條此刻被叫作奢延水、後世被叫作紅柳河的河流,彎彎曲曲地自草原深處流來,波光粼粼,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