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六歌遷徙者(1)
那個名叫勃勃的男孩,說話間已經三歲了。他是在高車上出生,在高車上長大的。三歲的勃勃,那時候還看不出能成為將來的為王者的預兆。他懦弱、蒼白、瘦骨嶙峋,看見殺雞也會捂着眼睛。而他那眼白過多的眼睛,膽怯得從不敢正眼看人。這是因為他噙着一隻母羊的奶頭長大的緣故。他的母親缺奶,於是人們為他牽來一隻母羊放在高車上。顛簸的途中,餓了就咂一口羊奶;晚上睡夢中,呢喃作語,伸出小手摸索,然後抓住母羊的奶頭,塞進嘴裏,咂着奶頭繼續睡去。
如果他咂着的是一頭母牛的奶頭,那麼他也許會像一頭牛一樣的健碩、充滿蠻力。如果他咂着的是一峰駱駝的奶頭,那麼他也許會像一峰駱駝一樣堅毅、充滿耐力。但是他咂的是那馴良、懦弱、任人宰割的母羊的奶頭呀!這樣他的身上將終生留下揮之不去的羊膻味,他的聲音在童年的這個階段,也總有一種類似“咩咩”的羊叫聲。
在匈奴傳說中,偉大的冒頓大單于就是咂着一隻母狼的奶頭長大的,所以他把獨耳黑狼作為他的獵獵狼旗,所以在他的胸膛里流淌着的是黑血,所以他在荒原上奔馳時充滿耐力,那自如的形就像在家園裏散步一樣。
據說還有咂着老虎的奶頭長大的,這樣長成的男人自然孔武有力。在另一個傳說中,被老虎奶大的孩子長大成人了,騎着一頭老虎回到了城裏。老虎們戀戀不捨,尾隨其後,黑壓壓一群圍住了城池。城中的老百姓站在城頭上看着,心驚膽戰。
是的,勃勃長到三歲了,他那時候還沒有顯出什麼王者端倪。也許吧,女薩滿那虔誠的祈禱和動人的吟唱,只會是一句空話。對於匈奴人來說,希望和絕望一直伴隨着他們。
入夜了,遷徙的匈奴人劉衛辰部在一條河邊宿營。夜色中哨兵的槍刺一明一暗,此起彼落的口令聲讓人神經緊張。他們倚着一片樹木歇息。大軲轆車圍成了一個半圓。半圓的中間,是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那篝火大約是用松樹枝點燃的,因此周圍地面上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松香味。從大軲轆車上搖搖晃晃走下來的老人和孩子,圍着篝火坐定,蜷曲着休息、打尖。士兵們在外面一層歇息。白蓮花般的帳篷一個接一個搭起。馱牛們疲憊地卧着。負重被卸下來了,可以看出,牛的脊樑杆子被磨得血肉模糊,甚至白生生的脊梁骨也露了出來。牽牛的人於是在自己大碗喝酒的時候,呷一口酒,鼓起腮幫,向牛的脊樑那血肉模糊處,“噗”地一噴。
馬的四蹄被施上羈絆,在就近的樹林與草原接壤處吃草。這被稱為“羈”的東西,大約也是這個馬背民族的明。用兩根牛皮繩子,將馬的四條小腿系住。牛皮繩在馬的肚皮底下交錯后,再用一根木棒將這交叉的皮繩子擰緊。這時候馬脊樑稍稍地拱起,它還可以行走,可以低頭吃草和喝水,但是已經不能無所拘束地奔馳了。這樣有限制地遊盪和放鬆一夜后,第二天早晨上路時,主人一聲呼哨,它就會回來。如果有頑皮的馬,或者倔強的馬不願意回來,那麼,主人會騎着馬趕過去,在空中揮一揮牛皮繩,一甩,一個繩圈兒剛好套住馬頭。
這是南匈奴的遷徙,這是南匈奴的宿營。較之南匈奴來說,他們的兄弟,北匈奴那個跨越洲際的遷徙,大約會更恢宏一些,悲壯一些,遙遠一些吧。
在郅支被擊殺於貝加爾湖畔的粟特城以後,這支匈奴人的蹤跡便杳如黃鶴了。中國的史書對他們的記載,只是到此處為止。在接下來的二百年中,他們像潛流河一樣從地面上消失,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從世界史上消失。只有土耳其的史書,俄羅斯的史書,歐洲各國的史書,在記載他們自己文明的時候,才偶然會寥寥幾筆,記錄下這段擦着他們的文明板塊匆匆而過的搶掠史和殺戮史,留下些許或清晰或不清晰的馬蹄印和匆匆過客的身影。他們逐水草而居,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攆着西地平線上的落日行走。在這二百年的混淆不清的為黑暗所遮掩的歲月中,他們是怎樣度過的,這支洪流里裹脅了多少游牧人跟着他們一起行走,然後又把多少人和多少故事丟棄在了路經的地方,沒有人知道,更沒有筆墨記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