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一章私奔(21)
水二爺正要罵二聲,女人開口了。女人一開口,水二爺奔出嘴的話就突然給噎了回去。
“這位豁家(蠻婆子對陌生人的稱謂),我見你頭頂青雲,腳踩青風,像是一個青山頂上立得住的人。不過,青山再高高不過白雲,青風再吹吹不走倒霉,你的根斷了。”
“啥?!”水二爺儘管不信神啊鬼的,可神鬼的話他還是能聽懂。這根是個啥,是他的痛,是水家大院最難心的事啊。
“放屁,你個毛鬼神,清時八早的,嘴裏沒個乾淨呀。”水二爺罵著,呯地關了門。直後悔起得早,把霉給攆上了。
外面一陣三才板響,這是蠻婆子的看家本領,也是她要纏你的信號,三片板板一響,你的禍或者福就到了。果然,三才板清脆的響聲里,蠻婆子唱上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求為你家把煙囪開。煙囪堵,後人死,煙囪開,子孫來……”
這個蠻婆娘,膽子也忒大了,竟敢——水二爺猛地拉開門,正要一撲子撲向她,忽就見一隻鷹打天空中掠過來,斜斜地一個猛刺,像要落他家屋頂上。結果沒落,叫了兩聲,振翅飛走了。
鷹叫得有點怪。草原上的鷹很少這麼叫,但它確是草原上的鷹。水二爺認得這隻鷹,還給它起了個名字——鵬。水二爺的名字裏就有這個字,只是很少有人叫,打他從萬忠台到青風峽,就成水老二了,後來,又成了水二爺。這個字,就成了多餘,水二爺只好把它送給鷹,他喜歡這隻鷹,這傢伙有氣勢,還通人。鵬、鵬的叫起來真過癮。
“鵬,鵬,我的鵬啊——”水二爺撲出去,要攆鷹,結果他的手讓蠻婆子拽住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想替你家把煙囪開。”
“你個——”水二爺憤怒得不成樣子了,大張着嘴,半天卻罵不出什麼來。後來他一甩手,恨恨說:“進來,霉氣鬼!”
叫眼官的蠻婆子一點不在乎水二爺的態度,她像個頗有使命感的天使,輕飄飄飄到水家,要為水家消災除難了。
禳眼了一天一夜,啥結果也沒。叫眼官的蠻婆子轉遍了院子,看夠了水家的風景,甚至還騎着水英英的坐騎山風,到草灘上蹓躂了一圈,然後丟下一句話:“有緣再會。”走了。
走了。
一院人的驚訝中,一向行事很有主張的水二爺突然亂了方寸。嘴唇抖動着,鼻子歪着,眼睛像是長錯了地兒,臉,更不像個人臉。半天,恨恨道:“遇見掃帚星了。”
一股莫名的沮喪和憤怒持續地包圍了水二爺,此後很多個日子,他像個染上重病的老耄,抬不起頭,睜不亮眼,話語裏也少了許多力氣。只要一閉眼,行蹤詭異的蠻婆子眼官就橫在眼前。儘管這女人啥也沒做,啥也沒說,但,她確實把一種叫做心病的毒藥餵給了水二爺。毒啊!水二爺忍不住會在半夜裏出這麼一聲,聲音落地處,跳出來的竟是他活生生的寶兒!
一年前那個空氣里渾斥着腥臊味兒的午後,水二爺的腳步停到了墳前。腥臊味兒是午時的一陣過雨激起的。雨來得疾,也過得快,只在眨眼之間,就把大地敲打了一遍。這地也太幹了,幹得都要起煙。誰說天爺不給人刁難,難就在眼面前。旱像是蠻婆子走後的某個日子開始的,天爺像是突然得了結症,也不下,也不屙,成天就知道個曬。太陽毒得不像個太陽,猛乍乍就把一地的草給曬沒了。等人愣過神,四溝八山的,就全都起了火。青石嶺還好點,仗着是嶺頂,跟雪山近,地又是二陰地,莊稼多多少少看上去還有個樣子,聽說東西溝都給曬得卷了。水二爺一邊高興:“曬絕好,看你個老狗,曬絕你還說個啥?”這話是罵親家何大鵾。兩個人打年輕時交上手,恩怨就沒斷過,雖是結了親家,雖是把兩河的水融進了一河裏,可,罵還得持續。另一個心裏,卻也惱,卻也愁,再曬下去,絕的就不只是何家老狗,怕是他這條狗,也得汪汪了。水二爺罵著,愁着,腳步子,就到了墳上。墳是新墳,青石嶺沒老墳。水二爺是頭一個在青石嶺落腳的人,這裏的一切,就因了他的年輕而年輕,因他的老耄而老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