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一章私奔(20)
二番爬起來后,他久長地處在欲醒更醉的昏聵狀態中,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這可不像是他水二爺的做派,青風峽上上下下誰個不知誰個不曉,他水二爺是個鋼一般的漢子,人世間那麼多事兒都讓他輕輕一笑給頂過去了,遇土匪,吃活人,打野狼,在荒無人煙的青石嶺安家立命,把哥哥水老大要休的星老婆娶到自個炕上,生下三個天仙般的女兒,掙下萬貫家財,哪件事兒做得不漂亮,不讓人豎大拇指?獨獨就這件事,把他給打趴下了。興許就應了那句古話,人世上哪有你佔全的,鍋頭的火旺了,煙囪的煙就得斷。世上真沒佔全的。
稀里糊塗中,就讓酸茨溝的蠻婆子鑽了空子。
按說水二爺是堅決不信這些的,當年他單槍匹馬來到青風峽,誰都不相信他敢在青石嶺住下來。青石嶺是啥地方,鬼見愁啊。沒想就因跟財主何大鵾賭一口氣,他帶着一件破皮祅牽着何大鵾賞他的一頭毛驢,硬是在青石嶺的山洞裏爬了半年。等人們現不對勁時,二道峴子的罌粟已開了花。再看下去,這青石嶺就一天一個樣,直變得不敢讓人相認。就連留守在萬忠台上的親哥哥水老大也是一臉驚愕,死活不相信這荒山野嶺上新起的宅子還有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也會姓水。等他從哥哥水老大手裏把星女人娶上炕,接二連三生下大梅,二梅,英英時,水家的光景已火得不成樣子,就連東溝何大鵾也在夕陽下伸直了目光,百思不得其解地納悶兒,這水老二,使得是哪門子邪法?
按水二爺的說法,他就三個字,不信邪!什麼妖啊怪的,天底下哪有那物件,就算有,他手裏還有一把黑笤帚,哪兒不順眼照準哪兒掃。包括親哥哥水老大臉上!
沒想,這次他信了。
信得還很離譜!
酸茨溝的蠻婆子向來是拿第一句話唬住人的,這點上她們做得比誰都高明,因此青風峽一帶,請神禳眼或者掐捏八字凈宅燎病合婚姻打響時一類的事兒,慢慢都落入了她們手中。包括一些個大戶,家裏不太安穩,要打醮什麼的,也都辭了陰陽道士專找她們。那天是個早晨,天剛麻麻兒亮,晨光很是稀薄,還未將黑夜籠罩下的青石嶺塗抹過來。水二爺照例起得很早,馬廄里轉了一圈,又到羊棚下呆了陣,就往院外草灘上去。每天早起看看草灘是水二爺改不掉的一個習慣,無論陰晴下雨,颳風落雪,他的步子總會踩着麻生生的光兒,給熟悉的草灘送去一聲問候。這麼些年,草灘早已跟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割捨不開。彷彿,那是他另一座院子,無邊,無際,卻又嚴嚴實實藏在心中。興趣上來的時候,他還會半夜溜出去,鬼一樣在草灘上轉悠,聞着青草的氣息,吸着夜晚的露水,甚至戀戀不捨地捧一把撒在草灘上風乾了的牛羊糞,蠻有興緻地聞上一陣。這樣他的身子就會舒坦下來,堵在心頭的一些個事也會慢慢像薄霧一樣驅開,那真是一個美得沒法形容的時刻,這個青石嶺上的老財主會像孩子一樣做出些出格的舉動,他會平展展躺到草灘上,瞪着天,天的確很藍,想不到青石嶺的天夜裏也這麼好看。“奶奶的!”水二爺會這麼罵上一句,然後喜滋滋地放展身子,甚至有可能扒掉身上的衣裳和褲子,就那麼無所畏懼地躺在老天爺眼皮下,帶着一臉壞笑地罵:“你個老傢伙,我就是愛躺在這草灘上,你能把我咋?有本事,有本事你再給我生出第二個草灘來!”
那個早晨,水二爺的心是暗淡的,接近死沉,一點也沒有惡作劇的衝動。他就像去會一個老朋友,找他說說心裏話,不說堵啊。寶兒沒了,命線線斷了,往後,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可不奔,不奔由得了你?這一院的家業,一山的青草和莊稼,膘肥體壯的牛羊,交給誰?總不能白白扔了吧?麻纏,活人真是麻纏。活也由不得你,不活也由不得你,你個狗日的天爺,厲害,比老子厲害。水二爺邊罵邊打開院門,猛乍乍一個黑影兒就嚇了他一跳。
“你個毛鬼神,站我家門上做啥?”等看清是個女人,水二爺的怒就上來了。這女人也真是,賊不像賊,匪不像匪,鬼鬼祟祟站他家院門前做啥,把人往死里嚇么。